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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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頂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意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滿天碎葉散而複聚,盡被粘在杖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樹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內外呼應,變化不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疾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野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黏住長槍,虎口頓熱,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滿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卷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勢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繞飛騰。姚晴見勢,不自禁上前一步,將「孽因數」拈在指間。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於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仿其法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著。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身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竄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又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蔽日,滿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丹田空虛,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探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法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鋼,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趁。 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未練成,抑且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義,「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本含有極高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麼如如不動,要麼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 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麼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點頭」出自禪道,機緣若到,不難一瞬貫通,機緣不到,終生無望。故而任他費盡心思,二十年來,也只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如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了。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浸濕。 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宅心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歎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作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代?」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穀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呆著作甚,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劃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 穀縝望著地上槍痕,驀地眼神一亮,趕將上去,一字字的念道:「徽 ——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 穀縝道:「徽州乃汪直籍貫,是他生長之地。」陸漸訝然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穀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藏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到這裡,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來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心中服氣。你兩次放他,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麼?」穀縝笑道:「那看是對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麼?」 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 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股淡雅韻致。 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麼?」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麼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麼?」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裡。姚晴倚床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 姚晴瞧著他,眼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 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你過得好麼?」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 「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著,曼聲道,「我在想,你怎會變成劫奴?又怎麼認識了穀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穀縝又為什麼說,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長的;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姚晴說罷,轉過眼來,瞳子深處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穀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晴歎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的,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晴恰也瞧著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裡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囉嗦,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裡不願隱瞞姚晴半分。 姚晴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淡淡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裡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裡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晴……」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作鬼也不饒他……」 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著滾熱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的,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裡,喑呀慟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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