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並非夫妻,而是主奴。」陸漸心頭一沉,猛然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那麼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之時,步履沉滯,不如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充足,三兩步便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麼?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魚和尚笑笑:「和尚年紀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強。」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裡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待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話音未落,北落師門又叫兩聲,不知怎的,陸漸便覺毛骨悚然,這等異感,當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念之間,猛然有悟,脫口叫道:「大師當心。」叫罷向後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迭起,兩人早先立足之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足狂奔。身後鳥銃聲此起彼落,驀然間,魚和尚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但陸漸不及多想,只顧奔跑。

  耳聽得那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忽而傳來嘩嘩水聲,繞過一片翠綠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口氣,回頭望去,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負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鉛丸。陸漸又驚又悲,不由脫口道:「大師,你怎麼……」

  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生,慌忙雙手觸地,驀地知覺:四人八足正以細碎腳步奔近,將近之際,忽地分做兩隊,左右掠出。

  陸漸閉眼默數:「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裡,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敢情倏忽之間,敵人竟已繞到二人身後。

  但他快,陸漸更快,並非向前,而是迎著刀鋒向後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敵人已失,繼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哢嚓兩聲,那人淒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三尺,齊柄而沒。刹那間,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湧而出,那地動了一動,驀地破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後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兩步,砰然伏地,再不動彈。

  此時陸漸已落入水中。他長於海畔,平素摸魚捉蝦,潛遊盞茶工夫也是尋常,一旦入水,便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水性並非極好,深感縛手縛腳,急欲了結對手,便騰出手來想取兵器。陸漸憑藉雙手,水下情景瞭若指掌,一覺那人意圖,便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即忍痛去摸後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後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料敵先機,在那人全身亂摸,但凡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盡都落到對方手裡。

  陸漸鑽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裡。」

  魚和尚歎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陸漸定眼望去,只見那地上屍體的衣角處繡了一個銀色的「二」字,當是所說的忍二;至於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抖,驀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疚,便撫著他頭,歎道:「好孩子,別哭,別哭。要知道,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

  魚和尚歎道:「那是第四個故事。」說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說道,「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幾隻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卻不差。」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覺水下情形,有魚經過,一刺便著。」

  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了。」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已極,便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

  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面露驚色,雙目泛紅,忙道,「孩子,別擔心,和尚說笑呢,難道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麼?」

  陸漸見他談笑風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的。」

  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說到這裡,輕輕一歎,「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於惹起紅巾百萬。那時候,義軍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軍隊固然兇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時的義軍首領也大多如此,胸無大志,只圖一己之私欲,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恣意搶掠。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

  陸漸忍不住道:「難道沒有好的義軍嗎?」

  魚和尚道:「好的義軍並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術詐力遠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沒死於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裡,委實令人痛心。就如此,幾經征戰,塗炭了千萬生靈,終於換來些許轉機。」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裡的那座東海島嶼麼?」陸漸道:「記得。」

  魚和尚說道:「那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可是歷經數代,這些遺民後裔,早已忘記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於倒懸,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於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後,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于高郵城,準備一戰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盡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可說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幾被蕩平,內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抑且製造了許多可怕武器,屢屢重創元軍。雙方拉鋸苦戰,足有月余,元朝大軍終於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後,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仍能齊心協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齟齬。轉眼間,南方再次陷於混戰,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道:「是那位大算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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