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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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於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駡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簷,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問道:「有人麼?」連叫兩聲,門內方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後半步,縮到簷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後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嫋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佈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幾個雪白飯團。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幾枚製錢,遞到她手裡,說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團,飯團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團,急道:「大師,這飯團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向她擲去。飯團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著飯團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幾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後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後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餘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梁,忽有所動,叫道:「橫樑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樑。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豁剌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樑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之於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裡。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噹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裡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撲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僕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屍體,男屍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屍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麼?」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淒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屍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屍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屍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術,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屍體卻一個筋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淩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當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歎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瞧來,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屍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麵,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於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嘆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說過。」 魚和尚道:「你既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著。」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擺了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後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說道,「這叫『人相』。」其後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擺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於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隻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著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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