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麼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舉步舒緩,落足之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時,那夷女竟已不見蹤影。

  陸大海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難道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裡遇上女鬼?」想到這裡,心頭大犯迷糊,不知為何,竟無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暖風鹹濕,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煙波浩蕩,滄海無極,雲垂天外,如龍飲水,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便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麼?」

  陸大海一轉眼,只見長沙遠岸,危崖聳峙,崖上搭著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訕笑道:「漸兒,你好。」那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皺眉道:「我很好,爺爺這麼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在背,渾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賣魚的錢又輸光了麼?」

  「哪裡話?」陸大海掙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幾個解渴。」說著從褡褳裡掏出一顆李子,塞在少年手裡。那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酸苦難言,幾乎吐將出來。原來,那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豐碩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於無人採摘,任其生長。

  陸大海目不轉睛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始才落地,只聽那少年歎道:「這錢都換了李子麼?」

  陸大海呵呵大笑,摸著少年後腦,說道:「我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麼樣?李子好吃麼?」

  那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個?」

  陸大海一愣,強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竟忘了買米。」那少年默不作聲,自去補網。

  陸大海袖手閑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饑。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便蹙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了來。

  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失聲笑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錢的事咱們暫且不提,一提便覺俗氣。卻說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那少年頭也不抬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遊歷,見聞過許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來搪塞,譬如某次輸光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搶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併遺失了;要麼便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隻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博,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家輸個精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麵;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此聽這少年一說,陸大海面皮微微發燙,幸喜膚色黝黑,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怪事,忽覺腦中空空,究竟何事,怎麼也想不起來,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大叫道:「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但這祖父生性無賴,他已見怪不怪,只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陸大海饑餓難忍,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道:「漸兒,沒吃的麼?」

  那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噎,支吾道:「還有魚麼?」那少年道:「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嘔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隻魚,好歹填飽肚皮。」

  那少年道:「你沒瞧網被魚鑽破了嗎,正補著呢?」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說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准能賺一頓好的。」說到這裡,仿佛壽筵上那些山海珍饈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那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壞,從不正眼看人,他會讓你入莊才怪。」

  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化子麼?」那少年皺眉道,「我可不去。」

  陸大海怒道:「裝什麼假清高,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一跌足,獨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裡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鍊,鏈上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那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塊略顯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時,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碾磨未畢,忽聽撲翅之聲,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那少年抬頭望去,只見掛漁網的撐竿上停著一隻白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塗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水光流動,靈意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著飛出丈余,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鍊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後起身走到屋後,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那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掛劍在腰,跟隨在後,行了數裡,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森秀濃郁。

  陸漸越是近那林子,越覺心頭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催促道:「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笈,容貌已是極美,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彩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華貴難言。

  那白鸚鵡一撲翅,落在那少女肩頭,佳禽美人,相映成趣。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裡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說著,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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