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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林中逸長眉微蹙,一捋頷下銀須,應聲答道:「知女莫若父,何況林中逸還略能風鑒之術?淳於俊骨俊神情,將來可能非道即佛,決非塵俗中人!而我女兒不僅性情褊傲,福相亦薄,他們目前雖然兩意交換,但人生百變,世事無常,據我所料,卻未必便能得諧夙願。」

  陶大杯聞言,方自「哦」了一聲,林中逸又複笑道:「常言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用家翁做馬牛』。何況男女情愛一道,其趣萬端,哪怕一兩日的彼此心情交投,海誓山盟然後立即落花明月,萬古相思,也別有一種傷心融骨,蕩魂銷魄的犧牲滋味!所以陶兄邀我同游西域,林中逸立即撒手隨行,兒女之事,一任自然,成也好,敗也好,圓也好,缺也好。東坡居士不是曾有傳送千古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麼?」

  陶大杯默默聽完,突然向林中逸一翹右手拇指,縱聲笑道:「林兄這等豁達胸襟,委實古今罕睹,陶大杯願為浮一大白!」

  林中逸搖頭微笑,各取懷中的「百花香雪」,相互傾杯,兩人一路嘯傲生風,見簾索酒,遇感吟詩,往西域從容行去。

  但他們才入新疆境內,便聽說飛龍寺「班嘉活佛」,怒傳從不輕發的「飛龍佛令」,命令所有藏派弟子,一遇西域酒神陶大杯,便邀他到「飛龍寺」內,一了十三史人耳舊債。

  陶大杯聽了這等傳言,不禁哈哈笑道:「我帶著十三隻人耳,參與『神州四異』六盤大會之事,已逾三年,班鼓禿奴怎的直到如今,始行發作?莫非他又尋得什麼有力靠山不成?林兄你有無雅人,與我再到藏邊飛龍寺去,索性大大地攪他一個落花流水?」

  林中逸目注陶大杯,搖頭笑道:「陶兄原忘了我們一路臨風縱目,詩酒流連,如今已是菊綻蟹肥的重陽時節,倘若再往藏邊,豈不耽誤『百毒孫臏』軒轅楚的『萬妙山莊』之約?不如……」

  陶大懷不等林中逸話完,便即點頭大笑道:「對對對,不但我渴于想看看軒轅楚那萬妙山莊是怎樣的步步危機,寸寸死域,並且不能為了『飛龍寺』中那群禿奴的妄自張致,而誤了我持蟹對酒,大快朵頤之機!林兄,你知不知道,我每逢這籬邊菊綻,湖上蟹肥季節,都遠自西域趕赴中原,以圖大嚼,記得有次在無錫黿頭渚上,面對太湖波濤,中天皓月,陶大杯曾一夜之間,盡酒百斤,啖蟹百隻!」

  一夜之間,能盡酒百斤,已屬罕世奇聞,啖蟹百隻,更是從來未聽說過!林中逸對這位西域酒神的英雄豪氣,衷心欽佩,欲贊無辭!

  陶大杯卻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幅上好薛濤箋,提筆濃墨寫道:「去聽姑蘇夜半鐘,醉隨漁火共朦朧中意氣淩高月,腕底丹青書晚楓,對黃菊,嘯秋風,嶗山萬妙總成空。啖盡無腸公子美,再來西域戰飛龍!」

  不但字臨漢魏,古樸遒勁,寫完並信手畫了一隻巨杯,勾勒之間,盎然古趣,筆意亦複極高。

  林中逸先只認為陶大杯酒量無雙,武學絕世,經過千里向行,才知他居然能詩,如今又看出這好畫佳,不由欽服已極。

  陶大杯寫完以後,向林中逸微微一笑,說道:「林兄少待,我去把這張紙柬,貼在當地一處『飛龍下院』的佛像額上,便陪你共赴中原,去踐『萬妙山莊』之約,並大啖無腸公子的尖圓豪指,以快朵頤!」

  陶大杯話完,身形微晃,人蹤便杳,約莫頓飯時光過後轉歸,便與林中逸一同折向東反。

  林中逸忽似想起什麼事,向陶大杯含笑說道:「陶兄恕我冒昧,林中逸久參懷中,意欲動問!」

  陶大杯縱聲笑道:「林兄,陶大杯與你一見投契,便是固你胸襟豁達,豪邁如雲。怎的忽然又這樣吞吞吐吐起來?你無論什麼話,儘管請剛陶大杯是『酒有未曾經我口。事無不可對人言』,件件照實奉告!」

  林中逸聽他這等說法,便含笑問道:「四異的品德如何?」

  陶大杯看了林中逸—眼,縱聲狂笑道:「江湖中早有定評,東瀛妙道、南荒唾尼、西域酒神、北邙鬼叟四人,依序得了,淫、怪、豪、狠』四字!但東瀛妙道有『非處女不淫,非出自願不淫,非事後接受他相當報酬不淫』之限,惡跡雖有,向算無事,因而聲名似數北邙鬼叟豐秋最劣。」

  林中逸點頭笑道:「小弟所疑之點,就在此處!北邙鬼叟奉秋兇狠之名震世,則在他弄來一顆『濁世狂生』司馬藻的人頭,壓倒其餘『神州三異』,並替你們加上『天外之天』、『人上之人』、『酒中之酒』的誓言限制,應該毫無習憚地為所欲才是,怎的這三年多來,反而聽不見北邙鬼叟肆虐江湖的兇狠惡跡?」

  西域酒神陶大杯從來未想到此處,如今聽飄萍子林中逸這樣一提,也自深為詫異地「咦」了一聲,皺眉說道:「林兄這話極有道理,難道限狠凶毒無倫的北邙鬼叟豐秋,竟會悚然頓悟,歸入正途,不再在江湖為惡麼?」

  兩位武林奇俠,再三忖度,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順抵中原以後,因距離萬妙山莊大會臘月十九之期,尚有月餘光陰,遂一路詩酒流連,持蟹賞菊,吃喝得好不痛快。

  一日,兩人行到魯亦交界的微山湖畔,買舟煮蟹,一面相互傾杯,一面並略為討論赴約萬妙山莊之時,怎樣防範百毒孫臏軒轅楚殺人無聲無色的詭謀毒計,才較穩妥。

  陶大杯持著一隻毛茸茸的蟹雄巨蟹,搖頭說道:「我陶大杯數十年來,不知鬥過多少江湖怪傑,武林高手,但象百毒孫臏軒轅楚這等不會武功,雙腿又斷,卻能使黑白兩道,無不畏如蛇蠍,不敢招惹,確是生平罕見!洞庭君山之會,他向我繞身三匝,問話三句的那手段,太已陰辣出奇。洞庭君山之會,幸虧我不該丟人現眼,福至心靈地給他來了個酒徒本色『一杯解千愁』,否則身入黃泉,還不知道白鬼鬥關是怎樣過的,豈不逸枉到了極點?」

  說到此處,剝去蟹殼,蘸了—些香醋,入口大嚼,並連盡三巨觥上佳洋河高粱,舉袖胡亂一抹嘴唇,又複揀了幾隻肥蟹腿,持在手中,微笑道:「所以萬妙山莊之會,百毒孫臏既占地利,又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從容安排,我們委實站在極端不利地位!更令人煩惱的是,對方不會武功,使自己一身所學,無法搶先施展,處處被動,豈不註定倒楣?看來禍福之門,但隨天定,我們無法預測這位神出鬼沒的厲害對手,有些什麼手段,只得到時各憑自己的聰明才智,相機應付罷了!」

  飄萍子林中逸也自洞庭君山一會之後,便深深心情百毒孫臏軒轄楚詭妙心機,狠辣毒計的厲害,聞言眉梢略蹙,待杯就唇,默然沉思不語。

  這微山湖是由山東騰縣,江蘇沛縣的諸水所匯,為圓千里,水光接天,有「昭楊」、「山陽」、「在陽」等名別稱,雖然難與「清庭」、「具區」比擬,但也風帆沙鳥,濱崖蘆洲,景色頗為不俗。

  林中逸持杯沉思之際,目光偶然一偏,瞥見十來丈以外的水面上,輕飄飄地蕩來一葉扁舟,舟尾插著一面白布,布上寫著兩行字跡,右邊一行,字呈黑色,寫的是:「鬼怨神愁,晨鐘暮鼓!」左邊一行字跡,則系用淡墨雄勾,故而字呈白色,寫的是「藝降魔女,計服孫臏!」

  舟中是位駝背白髮老叟,獨自操槳,但目光側望水雲,背對自己,看不出是何等容貌。

  這時西域酒神陶大杯,因見林中逸突然目光旁注,遂隨同望去,他倒看不出那「鬼怨神愁,晨鐘暮鼓」八個黑字,意義何在;只是那「藝降魔女,計服孫臏」八字分明是這操舟白髮老叟,有心要向「無相勾魂天魔女」鐘素文,及「百毒孫臏」軒轅楚挑戰!

  兩舟本來是平行並進,但陶大杯,林中逸這一注意白髮駝背老叟,自然命舟子移船相向,林中逸站在船頭,舉杯笑道:「彼此武林一脈,這位老丈上姓高名,可否請過船末,同欽一杯?」

  白髮駝背老叟聞得林中逸相邀,慢慢回頭,兩隻魚尾紋密佈的眼角一翻,看了看林中逸,微笑道:「你們要請我喝酒,當然可以,不過老頭子有個毛病,就是生平不喝劣酒!」

  陶大杯覺得這老叟頗為風趣,遂也接口笑道:「這船中尚有二十來斤好洋河高梁,未曾喝完,林中逸兄囊內,還有他自釀的半瓶絕世美酒,『百花香雪』!」

  自發駝背老叟饞相十足地咽了一咽涎沫,笑道:「上好洋河高梁,吸引力已不小,尤其那『百花香雪』,僅僅聽在耳內,已是解饞,你們真捨得請我喝麼?」

  一面說話,一面用條纜繩,系住小舟,飄身縱過大船,把手中纜繩,交給舟子,走進艙內。

  林中逸含笑伸手讓那老叟就坐,並替他斟了一巨觥洋河高梁,微笑道:「老丈上姓高名,還未見告,你先請飲用這洋河高梁,等到酒興半酣,我請你喝那『百花香雪』!」

  白髮駝背老叟引觥一傾而盡,哈哈笑道:「我如今叫『蓋四異』,將來準備名叫『蓋四海』,我方才聽說你叫林中逸,這一位大概就是以酒成名的西域酒神陶大杯吧?」

  陶大杯因自己名列『神州四導」,雖然聽出蓋四異的姓名含意,頗覺刺耳,但仍佯作未知,微笑說道:「蓋兄船尾所插的那面白布小旗之上,兩行淡墨字跡中的『魔女』、『孫臏』,是不是指『無相勾魂天魔女』鐘素文,以及『百毒孫臏』軒轅楚?」

  蓋四異此時已毫不客氣,又複連盡兩巨觥醇香無比的洋河高梁,並塞了一塊蟹黃,入口大嚼以後,才看著陶大杯,哈哈笑道:「陶兄,你為什麼只問我『藝降魔女,計服孫臏』之意?難道你已經知道我另外那『鬼怨神愁,晨鐘暮鼓』八字,作何解釋麼」

  陶大杯被他問得一愣,林中逸在旁接口道:「蓋兄既然這等說法,便請一併賜教,以開茅塞如何?」

  蓋四異聞言,又伸手擗開一隻大蟹,哈哈笑道:「我自加解釋,原本無妨,不過其中若有開罪陶兄之處,還請擔待擔待!」

  陶大杯暗想若論江湖過節,在對方「蓋四異」幾字一出,便可能立即被自己打翻入微山湖中。但今日不知怎的,竟深覺這白髮駝背老叟,異常豪趣可愛,一任他故作譏諷,胸中居然怒氣毫無。

  陶大杯含笑說道:「蓋兄豪趣無倫,陶大杯頗為心折,得罪無妨,儘管請講就是!」

  蓋四異哈哈笑道:「怪不得江湖有語:『豪不過西域酒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二兄恕我放肆!」

  說到此處,老叟滿滿斟上一杯,揚頭飲盡.用一種旁若無人的得意神色,向陶大杯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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