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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死亡之石

  燕子山,位於湖南衡山正東偏北,狀如飛燕,頭尾分明,左右雙巒凸出,分向兩旁延伸,有類雙翼,故得此名。

  四周圍,良田千頃,綠野平峙,阡陌相連,男耕女織,倒也顯得一片清平景象。

  這一帶,居民多是農家,民性保守,自食其力,十裡外,山巒環繞,無形中,似與外界斷絕,綠女紅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童子們牛背橫笛,茅屋裡嫋嫋煙騰,淡於名利的人,都認為這是一片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可是,滄海桑田,瞬息萬變,這片人間樂土,卻於一夜之內,轉變為極度恐怖和死亡!

  那是二月初五。

  春天多雨,在湖南而論,本不足奇,這一天,大清早即顯得特別陰暗,而且細雨濛濛,將是晌午時份,天空裡,濃雲更密,突然一道閃光,從黑雲裡,射出百丈金蛇,一聲轟雷,宛如天崩地塌,緊接著,大雨傾盆,下個不止。

  暴雨,更招來狂風,只聞呼呼之聲,一陣緊接一陣,斜風飄雨,從屋縫門窗之內,激射而入,因為屋頂多是茅草所蓋,牆壁又是泥磚土牆,雨濕風吹,泥磚濕透,重量加大,牆壁下坐,風力一吹,立即傾圯,不少居民,立變作棲身無地。

  入夜,風勢更大,呼呼發發,有如萬馬奔騰,而且轟雷震耳,紫光閃目,這可說是衡山一帶,百餘年來,最大的一次觀音暴。(按湖南一帶,所稱的觀音暴、財神暴,實際上就是颱風。)雷雨聲中,燕子山左右居民,已陷入極度恐慌,約莫三更時份,半空裡,突然現出一溜耀人眼目的紅光,緊跟著便是震天價一聲巨響,於是山擁地動,人在屋子內,有如大海飄舟坐立不牢,有的甚至從床上翻了下來,於是引起一片哭聲慘號,但在這種人人自危,又是大風大雨,雷電交加之際,彼此之間,誰也無法顧及了。

  距離燕子山右翼較近的居民,遭遇更慘,因為紅光一閃不久,忽受到一股強烈無比的疾猛勁風,還夾著砂石泥漿,斷枝殘葉的襲擊,這種奇異風力,可以說是亙未有,風嘯之聲,銳厲刺耳,聲音一到,風力也隨之俱來,居民在魄落魂諒之下,不是隨著房屋倒塌而同歸於盡,就被那股強烈勁風卷跑。

  東方已現魚白。

  雷聲隨隱,漸趨遠處,雨勢已停,風也驟止,附近居民,才開始檢點殘局,搭救傷患,收埋死亡。

  就在第三天中午,這塊劫後殘土,又出現著奇情異事。

  原來燕子山左翼樹林之內,竟發現了一塊巨石,附近的樹木與崖頭,不是震開,便是砸壞,周圍情景,顯得亂七八糟。

  圓圓的巨石,成黑紅色,半已陷土,這種徑逾兩丈以上的巨石,湖南山境雖多,但卻很少見到。

  發現的人,卻是附近一位樵子,燕子山是他經常伐樵之處,從來沒有見到這麼一塊石頭,他可想到,狂風暴雨之夜,那一聲轟天巨響,可能就是此物所發。

  「石頭難道會飛?風最大,也不可能把這麼一塊大石吹刮!還有那漫天紅光,又是何物?……」

  這些,都是一種木可思議的謎!

  錯愕間,他可留意到石頭旁邊的景物,似乎附近草木都被烤焦,與石緣接近的泥土,也硬得有點異樣。

  隨手攀折樹枝,枝如腐木,應手而折,使人更奇。

  「巨石何來?」這問題始終在樵子腦海裡,圍轉不已,他下意識地把手裡砍柴刀尖,朝著石上輕輕一砸,一溜火光,隨手而起,大石無傷,刀尖卻整整斷了一大片。

  樵子懷著好奇和驚愕,下得山來,逢人便說,於是附近居民,千百相傳,摩肩接踵,蜂湧而至,都來燕子山上,觀看這不知來歷的龐然大物。

  日子雖久,砍柴的樵子,都吸引在燕子山上,許多農家婦女,閑來無事,也都跑上燕子山坐在石上,觀玩一番。

  約莫過了兩月,凡是經常到過大石旁邊的人,身體都漸奇異樣。

  起初,只覺渾身無力,茶飯不思,頭部疼痛,雙目乏神,漸慚,身體消疲,心頭泛惡,身上皮膚,痛如火炙,終於醫藥罔效,乃至死亡。

  不到半月,左右鄰近,得了這種無名怪病,而被死神招見的,數以百計,尤以左翼附近,死者尤多,乃至周圍數十裡,棺材衣槨,搶購一空,於是群情譁然,人心驚亂,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死者太多,村民逐漸遷移,談及燕子山的那塊巨石,莫不令人色變,好事之徒,更把這塊來歷不明的怪石,冠上了一個不雅的名字。

  「死亡之石!」

  不久,這件奇情異事,竟傳遍了江湖。

  就在中元節的晚上,一輪明月,懸掛高空,整個燕子山,除偶有幾聲松濤外,顯得沉寂異常。

  死亡石,受月光照著,卻現出閃閃烏光,因為他周圍十丈以內,草本樹木,一律枯死,這一帶,使人更感寂寞和荒涼。

  遠處,突傳來一杵鐘聲,那是木魚嶺望日庵內所發,庵主清心老尼,每到三更,必須入定,入定之前,必敲一杵。

  這時,突從燕子山上,飛來一條白影,不久,死亡石前,立站著一位貌相清臒,身著月白僧袍,手持九環錫杖的老和尚。

  這位年老高僧,白眉覆眼,舉止之間,宛如一座古佛,極顯得寶像莊嚴,一到石前,立把雙眸一睜,兩眼神光,直射丈餘。

  他似乎對每一事物,都不輕輕放過,尤以大石四周,無草無木,與別處迥然不同,老和尚似乎詫異萬分,但聞他喃喃自語道:

  「謝家臺地(按即燕子山附近),本是人間樂土,曾幾何時,卻變為死亡之地,頑石不除,此間無寧日矣!」

  突聞一絲破空之音,從身後林中激射而出,這聲音,極其微細,本似沖天而起,立又折轉而下,無巧不巧,卻對著老和尚的頭頂射來。

  這位清臒的老和尚,突把衣袖朝上一卷,呼然一聲,勁風刺耳,九環錫杖帶起一陣倉琅,人即斜身後退,朝左一橫,雖然面不改色,但已引起極大驚奇,袍袖卷來之物,竟未看清,卻具如此威力,立把袖子展開,白白的大袖裡,除了一葉松針,破袖洞肌以外,依然不著微塵,空無一物。

  老和尚,不免異常驚震,因然來人這種功力,直聞所未聞:

  一葉松針,破空不奇,使人驚異的,倒是餘力未盡,卻能臨空折轉,自認穴道,一拂之力,洞袖穿肌,松針纖細脆弱,卻能敵住自己七十載苦煉修為,這使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錯愕間。

  他朝林子裡合什為禮道:

  「何方檀樾,駕臨此間,卻和老僧開了這麼一個不小的玩笑!」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突從林子裡,走出四條瘦小人影。

  那是四位丐童,一個個,都是鶉衣百結,首如飛蓬,發長覆眼,連顏面也分辨不出,頸子上,卻盤著一條又長又毒的百步蛇,一律拿著一根青竹打狗棒,叫化袋圓鼓鼓的,長幾及地,這種奇形異相,使人寒從腳起,直透頂門。

  四人僵直著身子,慢慢朝這位年老高僧走近,接著東南西北,每方一人,低眉垂目,不作一語。

  老和尚一怔神,白眉上挑,寒光逼人地朝四人掠了一眼後,卻朝正北面的童子問道:

  「小施主你是何人,可否見告老僧?」

  那丐童和死人一般,垂著首,毫不理睬,倒是他項上那百步毒蛇,突把頭部一抬,昂首作勢,嘶的一聲,突從口中噴出一股毒涎朝著老和尚激射而至。

  這東西,奇毒無比,只一沾皮,立即中毒,不到半時,即拯救不及。

  老和尚宣一聲佛號,響澈雲霄,袍袖交展之下,罡風掠地而起,砂石飛揚,勢如排山,周圍樹木,似受到一股無形勁力,朝外便倒,那噴來的毒霧,立吹得紛飛四散,可是這四個鶉衣披髮的怪童,劫毫不為煞風所動,依然垂眉合眼,屹立如山。

  清臒的白眉老僧,不由大吃一驚,緩緩朝後一退,月白僧袍,飄然地掠起一陣微風,暗自度道:

  「如此年紀,不論他們的性情,生得怎樣奇怪,要抵禦老僧的玄門罡氣,卻非數十年的火候不可,這幾位丐幫人物,怎的會有如此厲害?」

  思慮間,突聞身後有人冷笑道:

  「閑雲舊友,想不到,會在這塊頑石附近,遇上我這化子麼?」

  這聲音,對白眉和尚,並不陌生,但急切問,可想不出—此人為誰?而且以自己的功力,來人落到身後。竟絲毫察看不出,不由泛起一陣羞慚。

  他緩緩把身子一轉,朝來人一看,不由驚退兩步,忙合什為禮道:

  「恕老衲眼拙,施主到底是誰?」

  原來前面立著的人,身子不到四尺,乾瘦得像具臘屍,頭髮衣著,和四位童子一樣,叫化袋顯得特長,赤著一雙腳,腳腿上,黑毛糾結,又長又粗,手指上的十根指甲,少說也有三寸來長,看得使人份外礙眼。

  他項下沒掛著蛇,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帶鏈的鐵錘:

  此物少說也有三四十斤重,碗口粗細,閃閃生光!

  老叫化聽和尚一問,便似一陣夜梟爭鳴的怪笑,笑聲中,還夾著那破鑼似的怪音道:

  「閑雲老和尚,你還是假裝糊塗,抑或真的不識?想當年西涼道上,一位耍蛇的人,被你打了一掌,那正是我負傷之時,故隱忍未曾計較,念晚算是冤家路窄,死亡石把你我都召了過來,先還不知是你,這一聲阿彌陀佛,喚起了我當年記憶,你我都是年近百歲的人,也該死得了,就在死亡石前,找個歸宿,誰死誰活,還不一樣麼?」

  不待白眉老僧開口,那四個童子卻一齊接腔道:

  「師傅,他配和你老人家動手麼?讓給弟子們為你代勞就得!」

  閑雲禪師,聞言一驚,當年西涼道上,他確實和一位耍蛇的化子動過手,那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因為那化子和一位年老鏢頭動手過招時,竟利用百步毒蛇,出手暗算,才激起老禪師的俠義心腸,憤而出手。

  耍蛇惡丐,武功極高,但彼此硬接掌力時,老禪師已經察出,此人內力,大有問題,雖然掌勢奇重,卻是不能持久。

  「八德池蓮台十二式」,為佛門煞著,掌法驟變之下,化子右臂,被禪師輕輕印了一掌,雖然將人擊傷,卻非致命之力,事隔五十餘年,老禪師幾乎把這事淡忘了,想不到今日人家仍存著復仇之念。

  閑雲禪師,涵養極高,聞言絲毫不以為忤,卻合什一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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