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青雲 > 殘人傳 > |
十五 |
|
第三章 天愁地慘皆緣恨 "別動手!"是"谷中人"的喝聲。 朱昶聞聲立即收勢,再看那黑影,赫然是一隻大猿猴,手裡抱了一大把野果,正眥牙裂嘴。朝朱昶怒視。 "谷中人"業已飄落朱昶身邊,一招手,道:"大黑,過來,這是朋友!"那大猿猴似已解人意,搖搖擺擺地人立面前,仔細端詳了朱昶幾眼,轉身入內洞。 "谷中人"才又向朱昶道:"這是老夫豢養的黑猿,野性尚未全馴,天生膂力驚人,等閒的武林人近它不得,有一樣好處是十八分忠於主。"朱昶點了點頭。 "谷中人"望了洞外幾眼,道:"孩子,你該上路了!"朱昶心頭湧起一片依依之情,雖然是短短數天的相處,但不啻是至親長輩,一方面"谷中人"在當年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而且遭遇奇慘,自然產生一種同病相憐的心理,另一方面,他不啻是重生父母,這救命深恩,是難以言報的。 動于中,形于外,朱昶眼中的神情,已說明了一切。 "谷中人"哈哈一笑,道:"孩子,你走的路還很長,很艱辛,你必須磨練你的意志!"寓意深長,朱昶幾乎感動得下淚,直著嗓音道:"謝老前輩訓誨!""孩子,老夫年紀僅逾知命,一聲前輩足夠,老字免了!""是!" "出谷之後你有何打算?" "訪仇家!" "以你現在的功力?" 朱昶一顆心頓往下沉,的確,以自己目前的功力,奢談報仇,簡直是笑話,父親的功力,尚且被害,自己差得太遠了,當下垂首無言。 "谷中人"一挪身,用手一拍他的肩膀,道:"孩子,不要氣餒,事在人為,老夫自忖功力,尚遜于你的父親,所以無能為力,但有一言奉贈,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必須訪名師,習絕藝,才能報仇,不過……名師難求,一切靠機緣了!"朱昶沉重地頷了頷首,道:"晚輩謹記前輩金玉良言!""以令尊的功力劍術,尚且被仇家所算,可見對方非等閒之輩,你必須謹慎將事,免貽千古之恨……!""是的!" "老夫與令尊雖無深處,但誼屬同道,同時老夫十分心儀他的為人,你一家罹此慘禍,老夫傷殘之身,不能伸道義之手。確屬莫大憾事……""前輩盛德,晚輩心感莫名。" "令尊生前可曾道及仇家之事?" "沒有!" "那你查訪將很困難?" "晚輩見其中三人,現場遺留兩根斷指,一隻斷臂,憑此線索,不難獲仇。""嗯!" "還有……" "還有什麼線索?" "黑堡中人,在猜出晚輩身世之處,曾窮追先父下落,所以晚輩疑為"黑堡"所為的成份很大……""黑堡!老夫未聽過這名稱?" "該堡崛起江湖,可能在前輩遭禍之後……""也許,對方怎樣?" "一手遮天,對武林同道生殺予奪,整個中原武林,均處在淫威之下!""堡主何許人?" "當今武林恐無一人知道!" "真的?" "是的!" "孩子,你天賦絕佳,是百年罕見的上上之材,可惜遭此劫數,殘了一腿,可能影響你武術的進展,但事由天定,你去碰機緣吧!""是!" "你可以上路了!……" 朱昶強捺住依依別緒,站起身來,下拜道:"晚輩就此叩別,願不久能再謁前輩尊顏!""好!好!但願老夫能活到那一天,你……去吧!""前輩珍重!" "還有……" "前輩尚有什麼指示?" "兩件事交代你,第一,你必須隱秘身世,以防仇家斬草除根。第二,如天從人願,尋到老夫那明珠愛女,別說出老夫下落,只說……業已歸天了……"最後五個字,聲音已有些哽咽,獨目中淚光閃動。 朱昶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酸楚,低聲應道:"晚輩全記下了!"說完,起身,深深看了"谷中人"一眼,一蹺一跛,向洞外走去。 霧氣迷蒙,極目力看不出五丈之外,朱昶沿穀底而下,他試展輕身之術,由於一腿新殘,無法適應,躓躓顛顛,比常人快不了多少,只及平時功力的兩成,內心的悲憤,達於極點。 費了極大的勁,才走完怪石嶙峋的穀道,到了"谷中人"所說的水口,果然,絕壁底部,一個徑丈的大洞穴,被水沖刷得平滑如鏡,洞內水流僅有一尺深淺,"谷中人"所說不錯,如非枯水時季,是無法利用作出入口的。 他看了看形勢,毅然向穴口爬去,凹處積水,匯成了清澈的小潭,霧氣漸薄,視力開朗了些。 驀地── 他驚呼一聲,呆在潭邊,不能出聲。 潭水中,映出一個猙獰可怖的影子,披頭散髮,滿面惡疤,衣衫破碎,血漬斑斑,任何人見到這形貌,都將驚魂出竅。 他定了定心神,抬頭四顧,卻不見任何人影,但潭中的怪影依舊。 他陡然醒悟,雙腿發軟,坐了下去,狂呼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朱昶!"狂叫之後,是歇斯底里的狂笑,笑聲淒厲,血淚俱下。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劫後的真面目,遠超出他的想像。 這模樣能見人嗎? 於是,胸中的恨開始昇華,竟塞了整個腦海,包圍了全身,此刻,除了恨,世上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了。 恨,把他業已破碎的心撕得更碎,他似已看到一顆心成了血肉糢糊。 恨,把他的靈魂,再一次活生生的地撕離軀殼。 恨,像熊熊的烈火,在恣意焚燒。 恨,使他刹那間性格全變。 他只覺天在變,地在變,一切都在變,自己也在變。 地慘天愁,鬼怒神號。 他掙起身來,口裡像野獸般的狂叫著,跌跌撲撲,向穿越絕壁的水道奔去,十丈之後,伸手不見五指,他狂奔如故,躓而又起。 全身被撞擦得血水淋漓,可說遍體鱗傷,但他已毫無感覺,只發狂的亂奔。 眼前一亮,到了另一個穀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水中,喘息如牛。 腦海裡仍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意念。 暖暖的陽光,遍灑谷中。 白雲悠悠,從穀頂天空飄過,似給這身心俱受戕喪的孤雛一種撫慰。 水,洗去了身上的血跡,但也加深了創口的痛楚,痛楚,使他的神志逐漸蘇醒,他爬離了水窪,陽光使他的精神慢慢回復…… 血的遭遇,又一幕一幕映現腦海── 陸叔、陸叔的獨生女兒小香、陸嬸、父親、母親、弟妹……他們,都在仇人的血腥手下殘酷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不能讓骨肉至親曝屍荒山! 這意念,強烈地摧逼著他。他必須要為父母弟妹收屍,於是,他振起精神,攀登穀頂,認明了方向,朝後岸奔去,一個時辰之後,他來到義僕陸叔的舊居。 林邊茅屋,顯著無比的淒涼,他不自禁地喃喃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他蹣跚地走進小屋,在陸叔一家三口屍骨處默悼了一會,然後穿林徑赴故居。 景物如舊,人事全非,這變化何等之大啊! 觸景生情,他又一次揮灑血淚。 他不入屋,直接奔向父母遇害的岩石地。 "墓!是誰埋葬的?" 他驚駭地叫了一聲,撲奔那座新塚,一看,更加驚怪莫置,墓碑上刻有父親的名諱,而後面的落款卻是三個令人悚栗的字眼"紅娘子"。 "紅娘子"怎會到了此地? 這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為什麼要替自己家人收屍立墓? 朱昶迷惘已極,想不透其中蹊蹺。 他想起歸途中,黑森林闖"紅娘子"標誌,他聲言要殺自己,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莫非她是追蹤自己至此? 那此地所發生的事她已目睹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伏跪墳前,一慟而絕,醒來,業已日薄西山,瞑氣四合。 他就如此伏在墓前過了一夜。 又是一天的開始,朱昶痛定思痛,以額觸碑,喃喃祝禱道:"父親、娘、弟弟、妹妹,我誓必百倍收討這筆血帳,從現在起,我不再流淚。"說畢起身,不遠處半截連柄斷劍映入眼簾,他認出那是父親的成名兵刃"聖劍",於是他過去揀了起來,連柄僅及尺半,他撕下一幅衣襟。包紮了斷劍,藏在腰間,他自己所使的鐵劍,業已在被三個怪人震飛時脫手失落,劍鞘原本掛在身上,也于墜谷時失去了。 藏好父親遺物──斷劍,在墓前拜了三拜,作最後的憑弔,然後毅然起身,奔回舊居,脫下破碎的血衫,尋了一套從前改裝用的粗布短衫褲換上,取一項氈笠戴了,這一來,他已徹底改變了形相,臨鏡自攬,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他不再哀傷,自憐,一切都變作了"恨"。 他曾在父母墓前誓言,從此不再流淚了。 收拾了些金珠,掖在腰間,關了門戶,起身出山。 "谷中人"藏有劇毒的荷包,給了他很大的啟示,要報仇,憑力事實上不可能,只有憑智慧,不擇任何手段,只求達到目的。 所謂訪名師,習絕藝,根本可遇而不可求,誰是名師?何謂絕藝?何處去訪?如果仇家真是"黑堡主人"當今武林誰的功力能超過他?如果有功力蓋過"黑堡主人"的高人,又怎會容忍"黑堡"荼毒武林? 而練武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仇何日得報? 他想透了這一點,心頭覺得泰然了些,他決定,出山之後,首先要查的是三個怪人的下落,其次是"黑堡"。 行盡山區,到了第一個鎮甸,他有些膽怯,他奇醜的容貌實在難以見人,而且驚世駭俗是意料中事,但他又不能永不見人,否則如何報仇。 他咬緊牙根,硬起頭皮,一蹺一跛地朝鎮中走去。 "呀!" 驚叫聲中,一個婦人掩面疾過,像是突然見到了鬼怪,朱昶木然止步,這是他入江湖第一個反應,也是第一個見到他奇醜面目的陌生人。 內心的痛苦,是難以言喻的。 恨,又加深了一層。 許久,他重鼓勇氣,向鎮內走去。 一路之上,驚叫之聲不絕,有的走避,有的上來多看兩眼,頑童跟在後面扔石子,他真想殺人,然而,這些都是無知的市井平民,總不成殺盡所有的人,於是,他只有忍耐一途。 他進入鎮頭第一家酒店。 一腳跨入,小二迎了上來,翻著一雙牛眼,怪聲怪氣的道:"喂!站住你…… 幹什麼的?" 朱昶心火直冒,但他咬牙忍住了,冷冷的道:"你們開門是幹什麼的?"小二打了一個噎,道:"做生意賣酒食的!""那不就結了!" "你光顧別家吧!" "什麼意思?" "怕這裡的客人見到你倒胃口!" 朱昶殺機直沖頂門,雙目射出栗人厲芒,直瞪著那小二。 小二被朱昶那似刀鋒般的眼芒,迫得連連後退。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