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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風雪祁連忍悲認女 淒涼客旅抱病馳騎(3)


  孩子吃飽了,仍銜著乳頭不舍,卻已甜甜地睡熟了。

  玉嬌龍嘴邊浮起迷人的笑容,輕輕撫拍著孩子。她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不禁對自己也激起一陣怨怒。她從餵奶的那一瞬間開始,就覺這孩子已是自己的了。就是方二太太後悔了,趕來要換回孩子,自己也決不應允。自己就將被她換去的兒子奪回,連這孩子一起帶回西疆去。

  玉嬌龍在給孩子換片時,裹在繈褓中的那只小銀瓶又滾落出來。她心頭一動,想道:孩子得取個名,就給她取名「雪瓶」吧。

  她主意已定,便俯身親親孩子,悄悄叫了一聲「雪瓶」,又祝念道:「雪瓶,雪瓶,福祿無盡,吉利一生!」

  玉嬌龍將雪瓶兜系懷中,收拾停當,便攀鞍上馬,已覺憊意半消,使又催動大黑馬向肅州馳去。

  涼州古道,險隘得飛鳥驚心,荒涼得行人斷腸。玉龍嬌忍饑耐乏,一路行來,直至天色已晚,方才到達肅州。她見城門未關,便策馬徑至西門附近的小街,準備尋覓一家清靜客店投宿。她一連看了幾家都不合意,最後來到一處巷口,見一家門前懸按一隻燈籠,上面書有「故人來客店」幾字。她見這招牌取得雅致,心裡也覺適意了幾分;又見這巷口附近多是住戶人家,看去也不雜鬧,便決定在這店裡住下。玉嬌龍牽著馬剛剛走到客店門前,便見一老頭微佝著背從店裡迎了出來。他操著河北口音問道:「請問小嫂是來尋人,還是投店?」

  玉嬌龍聽這聲音十分耳熟,她忙借著昏暗的燈光側目瞬去,心裡不禁猛吃一驚:原來這老頭不是別人,卻是香姑的舅父何招來。她不由在心裡閃起一問:「他怎的混到這裡來了?」玉嬌龍不容多想,立即鎮下神來,說道:「投店。給我找間上房。」隨即將韁繩甩到何招來手裡,邁步向店裡走去。

  何招來接過韁繩,又向店裡高聲喊道:「來了位女客,要上房。」他話音剛落,便見一位年約三十四五的婦人從內堂迎了出來。那婦人堆著滿臉笑容,十分親熱地招呼道:「一路辛苦。」她對著玉嬌龍略一打量,又問道:「你可帶有行李?」

  玉嬌龍:「行囊尚在馬上,煩你派人給我取來。」

  那婦人一面招呼小二去取行囊,一面陪送著玉龍嬌向內堂走去。

  玉嬌龍:「給我找間清靜點的上房,我可以加倍付你房銀。」

  那婦人笑了笑:「各房都有明價,不敢多收。內堂例有一間清靜上房,只是稍稍偏僻了點。」

  玉嬌龍正合心意,便要了那間上房。她進房剛一坐定,突感一陣冷從心發,胸前悶脹欲嘔,全身也不禁顫抖起來。她不覺低低呻吟了聲。那婦人正在剪烘,聽到她那聲呻吟,回頭一看,見她滿面緋紅,吃了一驚,忙去摸著她額鬢,不覺失聲驚呼道:「天,你頭燒得這般燙手,准是病了!」「玉嬌龍只覺眼前發黑,燈光人影一片模糊,她已無力應聲,只緊護著雪瓶掙扎上床,隨即便昏迷過去。這一來可急壞了接她進房來的那位掌櫃娘子,又是請醫,又是熬藥,還得代她照料孩子。掌櫃娘子不分晝夜的守護在她身邊,一直守護了她兩天兩夜,玉嬌龍才又漸漸蘇醒過來。當她剛一睜開眼睛,坐在她身旁的那位掌櫃娘子竟高興得掉下淚來,她一面抹淚,一面卻又笑著對玉嬌龍說:「菩薩保佑,你到底醒過來了。」隨即指著正酣睡在她身邊的雪瓶說:「快看看你這孩子,我給你照料得乖乖的,一點也沒凍餓著她。」

  玉嬌龍心裡湧起一股真誠的感激,忙俯下臉來望著雪瓶。

  她感到自己正是為了她才從陰曹地府掙扎回來的。

  掌櫃娘子滔滔不絕地把這兩天來她請了誰來給她看病,又怎麼喂那孩子,如何為她焦急擔心等情況,一一告訴了玉嬌龍。

  玉嬌龍滿懷感激地聽著。她覺得在這樣一個平常婦人身上,有著一種她過去在京城那些宦門婦女身上不曾感到的東西。就在這一瞬間,她驀然又想起那個令人厭惡的何招來。她向那婦人再三稱謝後,問道:「你是這店裡什麼人?我該怎樣稱呼你?」

  掌櫃娘坦然地笑了笑:「這叫我咋說呢!客人都叫我何掌櫃娘;店裡的夥計們又都叫我劉掌櫃,街坊上又叫我林二嫂,你隨便怎麼叫我都行。」

  玉龍嬌如墜五里霧中,弄不清她怎會有著這多不同的稱呼。

  想再問個明白,又不知從何問起。那婦人似已看出玉嬌龍那團惑的神情來,又坦率地說道:「你別見怪,我是個吃的一家飯卻嫁了二道漢的苦命人。」接著她就把她自己的身世在玉嬌龍面前和盤托了出來:原來她本姓劉,後來嫁給林二,夫妻二人開了這家「故人來」客店。憑著林二的誠懇勤勞和她的熱心周到,生意日益興隆,夫妻和順過日。不料四年前林二因病身故,膝下又無兒女,客店就由她一人支撐。常言道:「寡酒難飲,寡婦難當。」親族的凱覦,街正的敲索,加上一些惡棍無賴經常來店牯吃霸賒,弄得她窮於應付,只有飲泣吞聲。恰好去年初冬,河北押送一批流犯去西疆,過此投宿,其中有個叫何招來的流犯,因在途中患了重病,到此已是氣息奄奄,命在旦夕。押解官兒認定他已無生望,嫌他礙事,便將他丟棄店裡,帶著其餘一幹流犯顧自上路去了。她見他可憐,出於一片善心,請來郎中給他醫病,又叫店小二多方照料,終於使他起死回生,又慢慢康復起來。她得知何招來在河北也是無兒無女,又無妻室,眼下已是有家難歸,便將他留在店裡,幫著照料一下。不料時間一久,便引來一些閑言雜語,那些一直覬覦著客店的親族,更是興風作浪,造謠中傷。她見何招來能寫會算,照料店裡生意也很盡心,一氣之下,索性招他上門,正式改嫁給他。因此,來店投宿的客人,認定何招來是店裡掌櫃,稱她為何掌櫃娘,店裡那些夥計又認定她才是店主,都以劉掌櫃稱他;街坊上多是林二舊相好,不肯改口,仍一直叫她林二嫂。

  那婦人說了自己這段身世後,不禁歎了口氣,說道:「不怕你見笑,就從大家對我這三個不同的稱呼上,也可見做人難啊!」

  玉嬌龍心裡最關注的還是何招來。她俯首沉吟,將她這三個稱呼仔細斟酌一番之後,說道:「劉大姐,何招來可曾對你說過他充軍是犯了何罪?」

  那婦人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說道:「『劉大姐』?好,還沒人這樣稱呼過我呢!這樣叫親熱。」她樂了陣之後,才又說道:「你問那何招來因何被充軍之事,他說冤,我說也不算冤。只因他有個名叫香姑的外甥女,在京城九門提督玉大人府裡給玉小姐當丫頭。後來,香姑和一個姓春的後生私奔了,一道前去看望他。香姑當然沒說她是私奔。可他心裡犯了疑,便到京城玉府去打探。他對我說他只是想弄清底細,我看他多半是想趁此敲點錢。玉府開始推說香姑病了,不讓他見。他死乞活賴要見,後來玉府乾脆告訴他說,香姑私奔了,府裡正在尋拿她,好心的少夫人還給了何招來百兩銀子,將他打發出府。不想他竟因此露了餡。他前腳剛回家,玉府派來暗跟他的人後腳就到,一下就把香姑和那姓春的後生捆押回府去了。可憐那香姑,也不知是死是活。想來,都是他這個舅舅害了她的。玉府派來捉香姑的人臨走時說要他去作證,將他也帶到京城,卻把他關進提督衙署牢房裡。關了他兩月,又糊裡糊塗的定了他個拐騙窩藏罪,就把他充到我這兒來了。」

  玉嬌龍心裡明白了,知道父親是怕何招來走漏風聲,為了堵口,才這樣作的。因此,她聽了後,並未對何招來的不當其罪而感到不幸與同情,卻只因父親為她的行徑所費的思慮苦心而深覺感愧和不安。

  正在這時,店小二領著一位鬚眉皆白的老郎中進房來了。

  那老郎中瞥見玉嬌龍已起坐床上,三分驚詫七分欣慰地問劉大姐道:「幾時蘇醒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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