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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亦悲亦壯慨陳往事 如醉如癡難蔔今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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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肩並肩地坐了下來,羅小虎把玉嬌龍的手緊捏在他的手掌裡,咬著牙哼了聲,說:「我沒有憂,沒有愁,心裡裝的只是仇和恨!……」接著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裡遭遇到的一場慘禍傾訴出來:那時他才八歲。父親羅宏遠,也是一個讀書人,周家境清寒,在滄州衙內謀到一個典吏之職,他一家便由滄州鄉下搬進滄州城裡來了。母親張氏,為人心性溫賢,生得別具姿色。一日,他父親進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親為送棉衣進衙,適被州官孫人仲看見。不料孫人仲竟起邪心,多次藉故派人來請她母親進衙陪眷飲宴,都遭到他父母親拒絕。孫竟因此惱羞成怒,暗暗包藏禍心,意在必得。正在這時,恰逢監內有名收監候斬的大盜越獄逃跑,孫人仲便誣陷系他父親串通暗縱,連夜酷刑逼供,竟將他父親活活置死刑下。他母親聞此凶訊,頓時神色慘變,已料難逃毒掌,將他叫到眼前,抱著他痛哭一場,叮囑他要看照好弟妹,記下這血海深仇,還說了兩句:「我不能讓你父在地下蒙羞,讓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著連連呼「天」三聲,便沖出房門,一頭投進井裡去了。可憐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邊嚎呼痛哭。街坊四鄰,大家都懼怕孫人仲權勢,惟恐惹火燒身,誰敢出頭憐顧,一任他兄妹孤苦無依,痛驚巨變。 同街有個以趕騾馬為生的獨臂秦七,平時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周濟體恤,因此人生性孤耿,雖常受他家恩惠,卻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禍變後的第三天,秦七從外地回來,聞訊後便立即趕至他家,招來他在騾馬幫的幾位窮朋難友,將他母親屍體撈起,又去州衙把他父親屍體領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見秦七如此義烈,為他所感,也有些人放大膽漸漸聚到他家門前議論州官不是。秦七當眾慷慨陳飼,申言一定要為他家報仇,騾馬幫幾位朋友勸他,說只憑只獨臂,恐難得逞,還是先以撫孤為重。不料這事又惹出一個陶馱來了。這陶馱為人豪霸,在城內開設一家全德鏢行,專門結交一些江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紅吃黑,又時在州衙行走,與孫人仲互為狼狽,在滄州城內確也算得一霸。陶馱聞說秦七出面為他家仗義,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惱,親自帶領鏢行數人前來干涉尋釁。秦七攘臂上前和他爭論,眼看勢將動武,騾馬行的幾位朋友怕秦七吃虧,死活將他拉走。陶馱忿忿而去。過了幾天,衙內有個名叫梁巢父的師爺,因與他父親生前十分交好,偷偷前來報信,說孫人仲連日均把陶馱請到衙內密談,心懷叵測,揣度他們可能要對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斬草除根,免留後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決定送他兄妹離開滄州,去奔一條生路,他一心要為父母報仇,死也不肯離開滄州,終日不言不語,經常獨自去到父母墳前呆立,有時終夜不歸。秦七無奈,只好將他弟妹送去交托梁巢父,梁又輾轉托人將他倆送到山東去了。他當時整日如癡似呆,欲哭無淚,一心只想和孫人仲以死相拼,對弟妹下落也無心過問。一夜,他正在夢中,忽然房內四處火起,烈焰騰空,滿屋濃煙,他從夢中驚醒,竟張目不開,喘氣不得。 正在危急之際,秦七突火冒煙闖來,用獨臂將他挾在腋下,從後窗躍出,又踢倒圍牆,打從後巷逃走。在關帝廟內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 在路上,秦七才告訴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馱。 他和秦七一路忍饑受凍,全靠乞討過活。一日,來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著大雪,正在饑寒交迫之際,多虧高遠舉將他們收留下來,送衣供食,義重恩長。當高遠舉知道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後,更是義憤慷慨,深抱不平,並把他身世編寫成歌,以讓他永遠記住這一仇恨。 在高家住了月余,一日秦七從交河城內歸來,告訴他在城裡看到滄州捕快和陶馱鏢行夥計數人在酒館飲酒,身邊都藏有兵器,多是孫人仲已得到風聲,遣人前來追害他們。他又隨著秦七倉皇離開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萬壽橋時,捕快和鏢行數人已從後面趕來。秦七將心一橫,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趕快過橋逃走,一面獨自立在橋頭,準備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著眼淚,跑過橋頭,轉過林坡,恰好那邊大道上有一牛車拉著一車草料向這邊走來。他趁趕車人不備,從後面輕輕爬上豐去,鑽進草內,又向橋頭走來。剛到橋頭,牛車突然停下,耳裡傳來趕車人的驚呼聲,橋上的怒喝聲,刀刃憧擊聲和慘叫聲。他拔開草料一看,見秦七滿身是血,揮動獨臂,正和四人拼殺。橋上已被砍倒兩人、接著,又有一人被秦七砍傷,正在這時,秦七也連中兩刀,只見他搖晃幾下,口裡似乎還在喊著什麼,便慢慢地倒下去了…… 羅小虎講到這裡,眼裡包滿了淚,再也講不下去了。玉嬌龍緊靠著他的臂膀,也在輕輕抽泣。是對羅小虎的同情,還是有感于秦七的義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這種只有在書本上的忠臣義士中才有的壯舉,竟然在這樣一些市井小人中也會發生。 羅小虎略停片刻又繼續說:「最使我永遠難忘的是秦爺爺倒下去後,還昂起頭來,睜大著眼,死死盯著橋頭這邊,好像在看我已跑遠了沒有!」 玉嬌龍便咽著:「你定是出乎他們所料,伏在草料裡又隨牛牢回過橋這頭來了。」羅小虎點點頭。玉嬌龍焦急地問:「後來呢?」 羅小虎:「我就這樣逃離虎口,四處漂泊,給人放過牛,牧過馬,為投師學藝,渡黃河,闖關東,一來因為窮,二來生性強,總是討沒趣,呆不長。十五歲時我已經長得身強力壯了,曾想回滄刊報仇,可聽說孫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東找尋弟妹下落,整整三年裡,我踏遍全山東,連一點消息都未打聽到。在返回滄州的路上,碰上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馬,我被捉押去,在風雪涼州道上,我不堪解馬官的虐待,串通幾位弟兄,乘夜殺瞭解馬官,盜了官馬,便逃到西疆來了。」 玉嬌龍「啊」了聲,說:「你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 羅小虎忿然說:「那孫人仲又是犯的什麼罪?」 玉嬌龍:「王法無私,孫人仲雖是州官,既已犯法,理應與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罪人,就難以出頭告他了。」 羅小虎「哼」了兩聲,冷冷說:「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羅某也有我羅某的王法,那就是我的刀和馬!」 玉嬌龍不由感到心裡一陣冷,一下把緊靠著羅小虎的身子拉開,張大了眼看著羅小虎,還是昨夜那個漢子,還是昨夜那張面孔一只是神情變了,全身罩臨著一股秋肅之氣。 玉嬌龍心想:「哪有以刀和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劍和馬,難道也可代王法?!」 羅小虎微仰著頭,出神地望著草原遠方,神情由秋肅轉為悲涼,慢慢地,他用低沉的聲音又唱起那只歌來:「天蒼蒼,地茫茫,無端奇禍起蕭牆。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飲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難失散在他鄉。仗義撫孤賴秦七,捨身扶危赴火湯。人面獸心孫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聲隨著微風散向草原四野。玉嬌龍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悲憫。就在她自己身旁這樣一條堂堂七尺漢子,竟曾經歷了人間這多苦難,真難令人想像他是怎樣熬挺過來的。她眼前閃現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邊嚎呼慘哭的情景;那半夜從烈火中醒來驚惶失措的神態;那在風雪中饑寒交迫的境況;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七慘死的感受……一縷縷疼和借、憐與愛之情在她心裡油然升起,她側過身去將羅小虎的膀臂抱在懷裡,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輕輕地擦著,以此去傾注她全部的溫存。此時此刻的玉嬌龍真美極了。 草原上靜靜的,天空中也看不見一隻飛鳥,整個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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