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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楚瀚只嚇得魂飛魄散,全身如跌入冰窖一般,太子畢竟中了萬蟲囓心蠱!原來他們竟將蠱藏在了那部《資治通鑒》當中,太子一旦失去血翠杉,便無法自製,在萬蟲囓心蠱的誘惑之下,拿了第一卷來閱讀,就此見到了蠱。楚瀚雖將每一卷都翻過,但這一卷想是在整套書搬入太子的書房後,萬貴妃才派人去調換過的。

  楚瀚見過中蠱的人,知道如果沒有立即致命,也會迅速老化而死。他一時只覺天崩地裂,俯身抱住泓兒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他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知道服侍太子的宮女和宦官正往這邊奔來,心想:「我得帶太子離開這兒。我得救他的命。我得讓他活下去,我不能讓他死!」

  他忍著左腿劇痛,抱著泓兒的身子飛身離開仁壽宮。小影子再也沒有力氣跟出,伏在書房地上,不再移動了。牠望著楚瀚匆匆離去的背影,似乎期盼主人能回頭再看牠一眼,但是楚瀚卻已去得遠了。

  楚瀚抱著泓兒出了皇宮,走在黑漆漆的京城街頭,只想對天哭號,對地怒吼,但是哭號怒吼又有何用?他心底自然清楚,天下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泓兒,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親愛的弟弟!那麼多人已為了他而犧牲,那麼多人對他寄予厚望,天下人翹首期盼的明君,十六年的辛苦努力,流血流汗,難道就此毀於一旦,付諸東流?

  §第七十七章 捨身延命

  夜晚淒清寒冷的街道上,楚瀚茫然地抱著昏迷的太子,踉蹌獨行,忽然耳中傳來一陣又細又柔,又熟悉又誘人的樂聲。他毫無戒備,悠悠恍恍地循著聲音來處行去,來到一座大屋的門前。他穿過大門,穿過前院,來到一間廳堂之外。他一抬頭,見到臺階上站著一個大頭人,一張醜臉在夜色中顯得極為可怖,竟然便是蛇族大祭師。

  大祭師將一支笛子從口邊移開,笑道:「楚瀚,我一召你,你就乖乖來啦。快,有人專程來找你,向你討一件東西來了。」

  楚瀚這才省悟:「他用蛇王笛引誘了我過來。」他凝望著大祭師的臉,張口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只不斷流淚。大祭師低頭望向他手中抱著的人,挑起眉毛,露出驚訝之色,問道:「這人……他中了萬蟲囓心蠱?」

  楚瀚哭著點頭,哽咽道:「我不能讓他死,我不能讓他死!」

  大祭師倏然領悟,說道:「他就是太子?就是皇帝的兒子?」

  楚瀚緊緊抱著泓兒,泣不成聲。

  大祭師望著楚瀚和太子,醜臉扭曲著,似乎在斟酌考慮什麼,過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楚瀚,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將太子放在這兒。」也不等他回答,便讓蛇族人上前來,接過太子,將太子放在屋中的軟榻之上。

  大祭師拉起楚瀚的手,往屋外走去。楚瀚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出了大屋,走上一條暗巷。楚瀚倏然清醒過來,停下腳步,說道:「你要帶我去哪裡?放開我!我要回去太子身邊!」

  大祭師連連搖頭,說道:「不,不。你回去太子身邊又有什麼用?還不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我要帶你去見巫王。她或許……或許會有辦法。」

  楚瀚眼睛一亮,反手捉住了大祭師的手臂,忙問:「真的?她在這兒?」大祭師道:「可不是?我回去南方後,便特地去苗族砦子見她,告訴她那裝著萬蟲囓心蠱的木盒子被帶入了京城。她一聽,便決定立即北來,好取回那蠱。我用蛇笛召喚你,就是想問你知不知道那蠱現在何處。」

  楚瀚急忙追問道:「她能救活泓兒麼?她能解除萬蟲囓心蠱麼?」

  大祭師又是搖手,又是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得親自去問她。」又道:「楚瀚,要救你的太子,去求巫王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快別哭了,哭哭啼啼又有什麼用?快清醒過來,打起精神,跟我來!」

  楚瀚連忙甩了甩頭,伸手撥整了一下一頭亂髮,一跛一拐地跟上大祭師,來到巷尾的一間祠堂之中。祠堂中點著黯淡的油燈,飄散著芳香而怪異的煙霧,彷佛當年巫王所住的喪宅。

  楚瀚跨入祠堂,但見一個苗女背對著門,斜倚在正中的地氈上,正悠閒地抽著水煙。她身穿苗族巫女色彩鮮黯的服飾,身形婀娜,一頭黑亮的長發散在身後,有如一灘打翻了的濃墨。

  楚瀚定了定神,心中念頭急轉:「巫王!這是我第二次拜見巫王了。但是她究竟是誰?是彩,還是咪縍?」

  大祭師走上前去,神態恭敬,行禮說道:「啟稟巫王,有故人求見。」看來即使這一任的巫王輩分比大祭師還小,大祭師對她的敬畏仍絲毫不減。

  那苗女放下水煙銅管,回過頭來,楚瀚見到她臉面青脹浮腫,醜怪有如鬼魅,但眼神卻十分熟悉,一呆之下,才認出這苗族巫王竟然是咪縍!他脫口叫道:「咪縍,是你!」心中雪亮:「原來當年彩畢竟鬥不過她,讓她當上了巫王!」

  咪縍望著他,嘎嘎一笑,眨了眨眼睛,當年在苗砦見到的甜美容顏和假裝出的傻氣呆樣早已一掃而空,醜怪的臉龐只流露出一股霸氣和妖氣。她笑嘻嘻地道:「喋瀚,你還認得我,真是難得啊。你好麼?」

  楚瀚心中登時升起一線希望,對著咪縍噗通一聲跪下,忍住斷腿的劇痛,拜倒在地,說道:「巫王,喋瀚請求你幫我一個忙!」

  咪縍揚揚眉毛,笑容收斂,冷然道:「你偷走毀去了我巫族的蠱種,我還沒跟你算舊賬呢,你就指望我幫你忙!喋瀚,你這算盤可太會打了。」

  楚瀚向她連磕三個頭,說道:「咪縍,我得罪過你,你要取我性命,要我一輩子最你的奴隸,我都心甘情願。我不是求你饒過我,而是求你幫我救一個人。」

  咪縍聽他這麼說,登時被挑起了興趣,閑閑問道:「你要救誰?是你的情人麼?」說到「情人」二字,語氣又是揶揄,又是酸妒。

  楚瀚搖頭道:「不,不是我的情人。我要救的,乃是當今太子。」於是將泓兒中了萬蟲囓心蠱的前後說了。

  咪縍聽了,臉色凝重,沉吟良久,才道:「你應該知道,萬蟲齧心蠱是無藥可救的。」楚瀚懇求道:「你是巫王,一定有辦法的!」

  咪縍咬著嘴唇,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幾圈,才道:「我能不能幫你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幫你又是另一回事。你剛才說,你願意交出性命,或是一輩子作我的奴隸,是麼?」楚瀚立即道:「只要能救得活他,我什麼都願意!」

  咪縍低頭望向他,語音竟極為溫柔,幽幽地道:「喋瀚,你為什麼總想著他人,不想想你自己?當年你對我那麼好,我難道會忘記麼?我只希望你回到我身邊,陪我一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啊,你不能放下這個太子,寧可自己死去也要救他。我不願意失去你,你卻不願意失去他。是不是?」

  楚瀚默然無語。咪縍歎了口氣,走上前,俯下身來,一張恐怖絕倫的臉正對著楚瀚的臉,緩緩靠近,吻上他的唇。楚瀚沒有躲避,任由她親吻自己,猛然想起許多許多年前,他們兩人都還年輕的時候,那一個夏日的夜晚,他在淨水池中洗浴,她用冰涼的小手撫摸他身上的大小疤痕,最後踮起腳尖,吻上他唇上的傷疤。

  那彷佛已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但是印在他腦海中的形象卻異常清晰,異常真切。他彷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夏夜裡的淨水池中,心中不禁動念:「如果那時我不曾跳出水池,如果那時我伸手摟住了裸身的她,或許我此刻仍會身在巫族之中,或許我和咪縍也會彼此愛戀體惜,也會共度一段美好歡快的時光。」

  當然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時光不能回頭,就如他當年拋下紅倌離京遠遁之時一般,他決定不去碰觸咪縍的那一剎那,這段情緣便如打翻了的水,再也難以收回了。

  咪縍吻完了他,將口湊上他的耳際,悄聲道:「很可惜,是不是?喋瀚,你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我也將自己弄成了鬼怪一般。我們倆都很可憐,很可惜,很可悲。喋瀚,我告訴你吧,太子中的蠱是不能逆轉的。要救你的太子,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用你的命去延他的命。你可以抽出自己幾年的性命,拿去交給蠱。那幾年之中,它會放過太子,暫且不殺死他。」

  楚瀚聽了,眼前頓時出現一道光明,立即道:「我還有多少年可活,通通去交給蠱,全部拿去延長太子的生命!」

  咪縍哀然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連一點時光都不留給我,全部要拿去給太子,是麼?」她不等楚瀚回答,便道:「快帶我去見你的太子。我若改變主意,決定不幫你的忙,你可就後悔莫及啦。」

  大祭師聽了,連忙接口道:「太子就在我那兒,請巫王移步。」當下領著咪縍和楚瀚,離開祠堂,穿過暗巷,回到大屋,進入廳堂,來到太子躺臥的軟榻之前。

  咪縍低頭望向太子的臉,太子雙目半睜半閉,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已呈彌留狀態。咪縍輕輕地道:「你好幸運哪,有人願意犧牲自己,延長你的性命。」

  她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銀色彎刀,對楚瀚道:「伸出手來。」

  楚瀚不禁想起自己當年被彩下藍蟲蠱時的恐怖情景,暗暗心驚,忽想:「如果咪縍騙了我,那番用我的命去延長太子的命都是鬼話,只不過是為了讓我心甘情願讓她下蠱,此後一輩子受她奴役,卻又如何?」隨即心想:「如果太子確實沒救了,我活下去又有什麼意味?作她的奴隸,或是死去,不都是一樣?」

  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咪縍,伸出了左臂。咪縍一張青紫變形的面孔在火光下更顯恐怖,她眼神凝肅,從懷中掏出一把白色的粉末,在他的手臂上撒下薄薄的一層,接著用那把銀色彎刀的刀尖在他的手臂上劃了一道弧形,又反過刀尖,再劃了一條弧形,兩端合攏,好似一枚杏仁一般。

  咪縍凝視著那兩道血痕,眼神熾烈,忽然用苗語說道:「蠱!我以巫王之名,命你饒過了這年輕的孩子!」

  楚瀚正疑惑她在對誰說話,一低頭,但見自己手臂上的兩道血痕陡然扭動了起來,有如一對嘴唇般,竟然說起話來:「巫王!我只交換,從不給予!」

  楚瀚驚恐莫名,張大了口,一時不知自己是醒是夢,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

  咪縍哼了一聲,說道:「交換便交換。要換什麼?快說!」

  楚瀚手臂上的嘴唇張得極大,發出尖銳的笑聲,說道:「當然要用命來換命!」咪縍伸出冰涼的手指,點著楚瀚的手臂,說道:「既然如此,這人願意將自己剩下的命全都交付,交換那孩子的命。快快收下,莫再遲疑推拖!」

  那對嘴唇抿在一起,似乎在考慮巫王提出的條件,最後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說道:「好。二十年,這人還有二十年的性命。我取走了!」說完又笑了起來,笑聲尖銳刺耳。

  忽地笑聲戛然而止,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寂靜之中,楚瀚再定睛看去,只見鮮血從自己手臂上的兩道弧形血痕中滲出,劃過他的手臂,一滴滴跌落到地上,血痕仍是血痕,不復是一對嘴唇了。

  楚瀚忽然感到全身無力,坐倒在地,仰天倒下。大祭師趕緊在後伸手扶住了他,醜臉正對著他,滿面關切焦急,叫道:「撐著點,喂!楚瀚,你撐著點!」

  楚瀚感到生命正一點一滴遠去,忽覺一隻冰冷的手按上自己的額頭,咪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還不會就死。喋瀚,我剛才親吻你時,已經給你下了『吊命蠱』,讓你留下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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