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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楚瀚伏在樹上,望著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看來巫王已經快死了,彩也活不長久,咪縍將留在巫族之中,成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說要逃出巫族云云,原來全是謊言,不過是為了騙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對付彩。而事實上她也並不需要出手對付彩;聽來巫王老早對彩下了蠱,隨時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騙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蠱物,不過是為了對彩報復,讓彩嘗嘗被心儀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險惡毒辣,實比大人還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誘惑,中了她的什麼「意亂神迷蠱」,很可能此後便永遠被她操控於股掌之中,這一輩子就斷送在此,再也別想脫身。這小姑娘眼下年輕美貌,但她的面容很快就將變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險惡醜陋。這小姑娘值得可憐麼?

  此時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燈歇息,楚瀚仍潛伏在樹上,將事情從頭至尾想了一遍,漸漸理清了一些頭緒,心中對巫族中的每一個女子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這群巫女不但善使陰毒蠱術,更慣於爾虞我詐,彼此算計,互相報復,手段殘狠。楚瀚打定主意:「這裡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儘快離開巫族,但離開之前,我定要將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甘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漸漸沉穩,才在樹上綁好繩索,輕巧地蕩上吊腳樓前的回廊,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屋中。屋中濕氣和煙味交雜,甚是刺鼻。楚瀚見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臉上,但見她左頰的肉瘤已經不見了,一張青腫黑爛的臉變得清秀白淨,雖仍有些瘢疤痕跡,但都已淡去,隱約能看出當年過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離死不遠,輕輕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臥倒在她床前,從懷中取出一端裝有鐵鉤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

  他探知巫王所有的蠱種都藏在床底下,這也是咪縍未來成為巫王的本錢。巫王從不離開床榻,因此十分不易下手,他只能鋌而走險,趁二人熟睡時入屋盜取。此時他將竹管一寸一寸地伸入床底,感到竹管微微顫動,知道是被守衛蠱物的毒蜘蛛或毒蠍子咬住了。他已在竹管內填充了雞血,因此蜘蛛和蠍子都以為咬上了人肉,再不鬆口。

  楚瀚將竹管伸入床底深處,觸及一件硬物。他將那事物用鐵鉤挑出,見是一個木盒,便放在一邊。他靜臥在巫王床前,屏息凝神,又將竹管伸入,將床底的木盒一件一件挑出,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任何聲響。這大約是他此生最驚險的一次取物,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戰;他全神貫注,穩住呼吸,穩住手臂,過了一炷香時分,終於挑出了十多個形狀顏色各異的盒子,幾根竹杖,幾袋藥丸。他將這些事物一一收入大布袋中,這才悄悄站起,慢慢退出門外。

  臨到門邊,他回頭望見熟睡中的咪縍,見她小嘴微翹,臉龐嬌美姣好,不禁微感心痛。他寧願她真是個傻子,也不願意知道她是個心計深沉,殘狠毒辣的巫女。

  楚瀚轉過頭,不敢再去望巫王和咪縍,攀住之前綁在樹上的繩索,蕩回大樹之上。他背負著兩布袋的蠱物,直往苗砦後的山坡上奔去。這座山並不高,因巫族砦子便在山腳之下,苗人都喚之為「巫山」。楚瀚冬季上山砍柴,便是來到這巫山之上,因此十分熟悉路徑。他一徑來到山峰高處,找到一個隱密的山坳子,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略事休息。但見天色漸漸亮起,他呆坐了一會兒,低頭望向那兩個布袋,知道裡面都是巫王和彩花了許多年的心血煉製而成的蠱物,自己卻該如何處置它們?

  楚瀚呆了一會,心想第一要務,便是解除自己身上的蠱。他打開彩的袋子,取出一個個盒子觀看,見到其中一個盒子色作靛藍,上面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知道這就是彩在自己身上下的「藍蟲蠱」。他小心地打開盒子,見到裡面躺著一隻肥大的肉蟲,足有大碗公大小,在盒中緩緩蠕動,十分噁心可怖。他知道這是「藍蟲王」,牠平時沉睡不醒,但每隔一年便會蘇醒一次,需要飲食。牠飲食的方式極端古怪,不靠自己吃食,卻經由散佈在中蠱者身上的「藍蟲子」吃食人的血肉來滿足胃口。如果彩不給中蠱者壓抑藍蟲子的藥物,藍蟲子便會開始咬齧吃食中蠱者的內臟血肉,痛苦不堪,直至死亡方止,死狀自是極為淒慘。

  楚瀚在兩個布袋中摸索一陣,掏出竹杖、藥丸和各種盒子,攤在地下檢視,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方盒。這盒子色作靛藍,上面也寫著彎曲的文字。他心想這應該便是曾見彩施用的引蟲線香了,打開盒子,果見盒中盛放著許多線香。他取出一枝,用火折點燃了,將左手臂湊在藍蟲王之旁,右手持香,將香頭在自己身周圍繞,慢慢引導至左手臂當年藍蟲子鑽入體內的疤痕之上。他見過彩從死去的奴役屍體中取出藍蟲子,但他並不知道解除死人和活人身上的藍蟲蠱有何不同,此時也只能「活馬當死馬醫」,依樣畫葫蘆了。

  他揮動線香好一會兒,正擔心這辦法是否對活人無效,忽然感到手臂皮膚麻癢,接著一陣劇痛,他忍不住驚呼出聲,但見一隻藍色肉蟲咬穿了他左臂的皮膚,探出頭來,接著一陣掙扎,從他的血肉中鑽了出來。那藍蟲子已足有三寸長短,比入體時長了三倍。

  楚瀚強忍噁心,定下心神,緩緩移動線香引導蟲子,那只藍蟲子果然循著線香移動,帶著血跡爬過他的手臂,最後跌入了藍蟲王所在的盒中。但見那小藍蟲黏在藍蟲王胖大的身軀上,漸漸變小,似乎慢慢融入了藍蟲王的身子,最後連一點兒痕跡也看不見。

  楚瀚見此法奏效,籲了口氣,又持著線香在自己身周環繞,最後引至左手臂的傷口之上。過了一陣,另兩隻藍蟲也從他的左臂破皮而出。他用線香將兩隻蟲子都引入藍蟲王的盒中,才趕緊撚熄了香,關上盒蓋,望著自己手臂上的三個血洞,強忍著才沒有嘔吐出來,心想這該是他這輩子所見過最噁心恐怖的情景之一。

  他喘了幾口氣,用布條包紮起手臂,又將滿地的線香、蠱盒、藥丸、竹杖等都收回布袋之中。忽然手指碰觸到一個木盒,順手便拿了起來,一手持盒,一手就想打開盒子,但隨即驚覺:「這定是那萬蟲囓心蠱!」

  他雖心生警覺,想趕緊抓過胸前的血翠杉聞嗅,但兩手似乎已黏在盒子之上,再難移開,霎時之間,他警覺兩隻手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完全不聽使喚,在他眼前自行動了起來,慢慢將盒子打開。正當盒蓋開了一縫時,忽然一根青竹管伸了過來,將那盒子挑飛了出去。

  楚瀚一驚抬頭,見到一個高?的身形站在身前,竟然是彩!

  彩臉色蒼白,似乎站立不穩,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低頭望著他,說道:「嗯,你很聰明,沒有人教你,你便偷學到了如何解除我的『藍蟲蠱』。」

  楚瀚跳起身,伸手抓起兩個袋子,見到地上還有一根竹杖尚未收起,俯身抓在手中,準備拔腿就跑,卻見彩似乎無意攻擊自己,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停在當地,問道:「你為何救我?」彩搖搖頭,說道:「因為我歡喜你,不忍心讓你死。」

  楚瀚望著她,見她臉上神情哀傷真摯,不禁暗自心驚,問道:「你怎會追到這裡?」

  彩低聲道:「我知道咪縍昨晚去找你了,也知道你拒絕了她。我很高興。」她頓了頓,又道:「昨天夜裡,我痛得無法入睡,回到自己的樓中,發現我的蠱物被盜,猜想動手的一定是你,因此最先上山來追你。天明之後,巫王和咪縍才發現你偷走了她們的蠱物,勃然大怒,命令全族的人出動來追捕你。」

  楚瀚道:「你最先找到我,將我捉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彩搖搖頭,說道:「不,我是來幫你逃走的。」

  楚瀚大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彩苦苦一笑,說道:「巫王就快死了,我沒把握自己能否鬥得過咪縍。咪縍當上巫王后,你想你會有好日子過麼?楚瀚,你相信我。咪縍既不是白癡,也不是什麼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是天下最毒的巫王之女,你被她看上了,是你的不幸。你唯一幸運之處,是我也看上了你,而我願意幫你逃走。」

  楚瀚聽她再次提及她對自己的情意,仍感到難以置信,說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話?你……你對咪縍百般欺侮,幾乎沒要了她的命!」

  彩嘿了一聲,冷笑道:「我欺侮她?哼,我已經儘量克制自己了。這小女娃兒自懂事起,便想要我的命,不知向我下過多少次蠱。她和她母親合謀,讓她裝瘋扮傻,只不過是想贏得別人的同情憐憫罷了,好讓我處於挨打的地位,無法明目張膽地還手。」

  楚瀚在聽了巫王和咪縍的對話後,心中對咪縍也感頗感難以信任,問道:「但是你對巫王下了萬蟲囓心蠱,要取巫王的性命……」

  彩緩緩搖頭,神色哀然,說道:「不,對巫王下蠱的不是我,是咪縍。」

  楚瀚聞言不禁一呆。彩歎了口氣,說道:「咪縍一直求巫王殺我,但巫王卻不忍心下手。咪縍便散佈謠言,讓大家以為我在密謀毒害巫王,而巫王不斷容忍。如此當巫王中蠱死去後,大家便會認定是我下的手,唾棄我而同情咪縍。但巫王知道我對她一片忠心,始終不忍心對我下手。咪縍等得不耐煩了,終於決定下手,對自己的母親下了萬蟲囓心蠱。」

  楚瀚只聽得呆在當地,作不得聲。

  彩喘了幾口氣,扶著石壁坐倒在地,臉色愈發蒼白,續道:「咪縍很早就從巫王那裡偷得了少許萬蟲囓心蠱。她發現這蠱為竹所克,若將蠱藏在一根竹管的中心,施蠱的人持著竹管,自己便不會受到誘惑。」

  楚瀚想起咪縍手中常常把玩著一段竹棒,不禁暗暗心驚,又聽彩道:「她一直想對你下蠱,讓你成為她『意亂神迷蠱』的傀儡,對她死心塌地愛戀,但你一直不曾跟她有肌膚之親,她才無從下手。」

  楚瀚搖了搖頭,說道:「我一直當她是個可憐的小姑娘……」

  彩尖聲笑了起來,說道:「可憐?哼!要論心地的惡毒,我們誰也比不上她。她對巫王下毒之後,就嫁禍於我,逼迫巫王引動我體內的『守宮蠱』。這蠱是巫王老早便給我種下的,用意是讓我克制情欲,不致在成為巫王之前失貞,但這蠱也讓我月事來時痛苦不堪。」楚瀚確曾見過她月事來時輾轉呻吟的痛苦情狀,知道那絕非一般女子尋常的痛經,心中不禁多信了幾分。

  彩又道:「這『守宮蠱』並不致命,但是咪縍並不知道。她以為我也快要死了,但我可不會那麼容易便讓她得逞。她想要你,哼,我偏偏不讓她得到你!」

  她的眼光望向楚瀚手中的兩個布袋,楚瀚只道她下一句話便會向自己索取這兩袋的蠱物,不料彩卻道:「這兩個袋子,你立即扔到深水潭裡去,讓蠱種通通死去!」

  楚瀚不禁一呆。

  彩微尖笑著,說道:「咪縍的一切蠱種,都是靠巫王幫她煉成的,她自己半點也不會煉,只會施用。如今她毒死了自己的母親,同時失去了所有的蠱種,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她沒了蠱種,無法自保,往後就得靠她自己的本事啦!」

  楚瀚低頭望向手中的布袋,說道:「那你的蠱種呢?」

  彩傲然道:「你有本事偷去,也有本事替自己解蠱,我還有臉向你討回來麼?」她倚著山壁而坐,抬頭望向楚瀚,喘了幾口氣,又道:「你在我族中住了這許久,想必已然看出,我們苗族巫女雖擅長蠱術,但很大一部分,還是仗著人們對我們的恐懼,才能自保。我們最大的難處,是在施蠱時,必得讓受蠱者心甘情願地讓我們施蠱。」

  楚瀚心中疑惑,正要開口詢問,彩已接下去道:「不錯,那日我能對你施『藍蟲蠱』,是因為你自願吸了巫王的『幻真水煙』,因此受她所制,當我下蠱時,你更未掙扎反抗,你難道自己不覺得奇怪?」

  楚瀚回想當時的情景,下藍蟲蠱的過程十分恐怖,而自己竟然順服無比地接受了,絲毫未曾抗拒,原來是因為巫王已用水煙迷障住了他的心神。

  彩喘了口氣,又道:「除了恐懼和迷惑,巫女也常用美色來降伏他人,讓人意亂情迷時,心甘情願中蠱。你這麼長時間都未曾受到咪縍的誘惑,讓她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實在很不容易。」她說到這裡,抬頭凝望著楚瀚的臉龐,眼神中滿是誠摯的尊敬與戀慕。

  楚瀚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正要開口,忽聽山下隱約傳來一陣幽幽嫋嫋的歌聲。

  彩臉色一變,說道:「她們來找你了!」趕緊拔下幾片嫩草,揉成一團,扔過去給楚瀚,說道:「快塞在耳中!」

  楚瀚依言作了,但聽那歌聲優柔婉轉,極為好聽,不知彩為何如此著緊恐懼?他才塞好,便知道原因了:這歌聲悠悠蕩蕩,歌意中飽含纏綿悱惻的愛戀,滿是火熱赤裸的欲望,直令聽者意動神馳,不能自製,便想舉步往山下奔去,投入歌者的懷抱。

  彩對他招招手,要他跟上自己。楚瀚勉力鎮定心神,提起兩布袋的蠱物,快步跟著她奔去。兩人穿過一道山澗,奔過一座山崖,來到雲霧繚繞的山巔之上。彩指向一條小路,要他快去。楚瀚點頭向她示謝,彩搖搖手,轉過身,快步去了。

  楚瀚獨自站在山巔,望著彩高?的背影消失在雲霧之中,知道她就將回去挑戰咪縍,面對一場殊死之戰。這對姊妹不只為了誰當能當上巫王而爭,彼此間早埋下了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而自己又恰恰是二女爭奪的焦點之一,只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曉。他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兩個女子的命運處境都十分可悲可歎,可她們的所作所為,卻實在難以令人同情。」

  他一心想儘快離開巫族,便提起腳步,踏上彩指出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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