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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楚瀚打了個寒顫,想起大祭師曾說過,巫女從七八歲被挑中後,就得不斷接近毒物,甚至日夜浸泡在毒湯之中,直到皮膚潰爛。巫王的面容如此恐怖,想來定是被毒物所毀。他不知該說什麼,垂下目光,不忍心再去看她的臉。

  巫王一笑,招手道:「你過來,坐下。」

  楚瀚不敢不從,來到巫王榻前坐下了,她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就在他身邊幾尺處,讓他不禁膽顫心驚。但低頭望見她柔嫩的雙手,又想:「大祭師說她已經四十多歲了,若只看這雙手和她的身段,絕對不像四十歲的女人。」正想著,巫王那雙潔白纖細的手已拿起煙管,湊在他的口邊,柔聲道:「來。」

  楚瀚老早聞到那水煙刺鼻的味道,心知這絕對不是一般的水煙,其中不知含藏了什麼詭異的毒物,巫王敬煙自然不是一般的敬煙,定是有意對自己下毒。他哪敢去吸,僵持半刻,才謝卻道:「楚瀚不敢領受巫王的美意。」

  巫王撇嘴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吸了一口煙,隨手將煙管放在銀架子上,說道:「你可知道,被你弄丟的萬蟲囓心蠱,是世間唯一能治好我面貌的藥物?」

  楚瀚一呆,自從他走入這吊腳樓以來,便被巫王的恐怖面容所懾,加上那水煙惱人的辛味,一時竟將弄丟萬蟲囓心蠱之事拋在了腦後。這時他聽了巫王的話,不禁萬分自責,脫口說道:「巫王,我定會將那蠱找回來給 你!」

  巫王嘎嘎笑著,說道:「找得回來是福氣,找不回來也是福氣。」

  楚瀚不解,問道:「這話怎麼說?」巫王淡淡地道:「萬蟲嘴心蠱能克制我身上的毒物,讓我的臉容恢復正常,但是一旦我身上的毒性去盡後,便也要沒命了。」楚瀚一怔,想要開口詢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巫王望著空中,眼神深邃,似笑非笑,說道:「這是我此生最大的矛盾。我為什麼將蠱送去蛇族,就是因為蠱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多麼想拾回往年的臉龐,恢復當年的美貌,我多麼想使用那蠱!但教能得回我昔日的美貌,即使只能再活一兩日,我也在所不惜。我反復思量,難以自製,最後只好將那蠱遠遠送走,免得我日夜掙扎,輾轉折磨,痛苦不堪。」她的語音雖平淡,這段話中卻隱藏著無限的痛苦,蘊含著無盡的淒涼。

  楚瀚對巫王的處境不知該感到可怖還是可悲。他見到面前巫王的銅煙管,忽然明白巫王為何要吸這水煙,它能讓人忘卻自己的存在,忘卻世間的真相,同時也忘卻一切的煩惱。巫王見他望向煙管,便伸手持起煙管,再次湊在他口邊,柔聲道:「來。」

  不知為何,楚瀚這回更不想拒卻,甚至非常想快快吸上一口。他伸手接過煙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覺入口辛辣,水煙如一柄利刃般刺入他的胸口。他腦中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接著就是無比的舒暢快活,讓他忍不住還想再吸一口。巫王微笑地望著他,說道:「為了感謝你弄丟那蠱,我得好好報答你。你此後便留在我身邊,作我的男寵吧。」

  楚瀚正吸著煙,聽到這話,一個岔氣,猛然咳嗽起來。他原本腦中昏昏沉沉,這時卻在驚嚇中稍稍清醒了些,先是覺得好笑:「只聽過人家大姑娘被逼作妾的,怎知有一日我也會被逼作男寵!」後又覺得噁心:「這苗女首領容貌醜陋可怖,年紀足可以作我的娘了,我怎會心甘情願留在苗地,作個老醜女人的男寵?」念頭隨即又轉回可笑:「天下陰盛陽衰,漢地有年長的萬貴妃挾制年幼的皇帝,不料南方也有苗族女王宰製著一群男寵!」複又覺得悲哀:「大越皇帝垂涎百里緞時,至少有我在一旁攔阻回護。這時可有誰來回護我?」

  這時水煙的功效在他腦中漸漸轉強,所有此起彼落的念頭都被擠到黑暗的角落裡,他什麼也想不了了,只想多吸一口水煙。巫王笑著讓他又吸了兩口,楚瀚感到整個腦子都被水煙所佔據,放眼望去,昏暗的屋子陡然顯得異常明亮,原本不曾留意的事物此時都歷歷在目,色彩光鮮,分外清晰;門簾上花鳥繡圖的一針一線,門邊竹簍上的一橫一豎,巫王織錦衣衫的一絲一縷,都盡入眼底,彷佛這些事物離自己的眼睛不過數寸遠近。

  楚瀚不禁驚駭,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沒想到這一閉眼,腦中更如炸開鍋一般,頓時閃出無數的人臉形象、事物色彩,耳中聽見無數人在彼此交談說話,更有奇妙的音樂在空中飄揚回蕩;鼻中種種香味臭味輪番而至,口中也滿含酸甜苦辣等各種味道。

  楚瀚嚇得立即睜開眼睛,眼前卻只見一團混沌,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從頭到腳空空如也,彷佛自己變成了一隻琉璃瓶子,眼睛所見、耳朵所聞、鼻子所嗅、口舌所嘗的一切色、聲、香、味輪番將他填滿,一忽兒成為他的全部,一忽兒又只是他的一部分。他坐在當地,只感到極端的愉快,極度的歡暢,卻無法訴諸言語或歡笑,因為他已與外境合而為一,他已不知道什麼是自己,自己和外境有什麼分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與外境的界線在何處。

  巫王望著他,臉上笑容益盛,向門口喚道:「咪縍,你進來。」一個嬌小的身形輕巧地鑽入門口,來到榻前跪下,正是剛才在門廊外繡花的小姑娘。

  巫王一笑,對楚瀚道:「你瞧瞧她的臉蛋兒。」

  楚瀚此時什麼也不能想,什麼別的也看不見,只能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面前的少女。煙霧繚繞下,但見她臉容真切絕美,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既顯得楚楚可憐,又顯得極度誘人。

  巫王在他耳邊輕輕說道:「這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看看她有多美,多動人?我當年若沒有被選為巫女,今日容色絕不會差過了她。」

  咪縍聽見母親的言語,低下頭,臉上神色顯出一派逆來順受的服從乖順。楚瀚對這青春稚秀的小姑娘忽然生起了一股難言的關愛,直想沖上前將她摟在懷中,好好地溫存愛惜一番。但他仍處於一片恍惚混沌之中,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伸出手去,只見眼前那少女的臉龐直逼近眼前,忽然變成了紅倌,轉眼又變成了百里緞,繼而變成了萬貴妃,最後變成了巫王。

  楚瀚不敢閉上眼睛,只能直直地瞪著眼前這面容不斷轉換的女子,心中一個微弱的聲音輕輕說道:「迷藥,你中了迷藥。」

  楚瀚覺察到身邊有個人升起了強烈的警覺,但那人卻不是自己;他感到那人深深吸了幾口氣,放慢呼吸,儘量讓頭腦清醒過來,漸漸地,他變成了那個人,他和那人融為了一體。他發現自己仍坐在巫王的床邊,眼中看出去的事物略微黯淡了一些,略微正常了一些。他伸出手,望向自己的手掌,認出那是自己的手,發現自己的身體和外境終究是分開的。他用盡全身全心的專注,竭力抓住那個生起警覺心的自己,感到自己好似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舟乘客一般,雙手得死死攀牢船舷,才不會被狂風拋上天際,或被巨浪捲入海底。

  正當他掙扎著緊緊攀牢自己時,巫王揮了揮手,那小姑娘便輕巧地退出屋去。巫王轉頭面對著楚瀚,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伸出雪白柔嫩的雙臂,摟上他的頸子,膩聲說道:「你乖乖作我的男寵,我會好好對待你的。你就將我想像成咪縍的模樣,一切就沒事了。」

  楚瀚感到一雙柔軟的嘴唇吻上自己的唇,他強逼自己鎮定,想起自己自幼所受的一切訓練,都是在教他如何抗拒本能。練飛技是極苦的事,往往得整日鍛煉腿功指功,任誰都會想放棄,想偷懶;但他學會了咬緊牙關,學會了忽視肌肉骨骼的疼痛疲乏,直到練完功為止。取物時任誰都會不安,會焦慮;但他學會了在最緊急關鍵的時刻,完全放空心思,穩住呼吸,減慢心跳,仿若無事。由於他長年所受的磨練,這時身心自然而然便開始抗拒水煙的藥性;這迷藥顯然能讓人失控,誘人放縱,但他卻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往後一仰頭,避開了那對唇,開口說道:「你若要報答我,為何不讓 你的女兒嫁給我?」

  巫王一呆,鬆開了攬住他頭頸的雙臂,忽然尖聲大笑起來,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她將變形的醜臉湊到楚瀚面前,說道:「你不要我,卻要我的女兒!你可知道,再過十年,她的臉也會變成這樣?你老實說,等到她變成我這模樣時,你還要她不要?」

  楚瀚不知該如何置答,只能靜默不語。

  巫王尖笑不斷,說道:「世人誰不在意外表?你以為她此時青春美貌,如花似玉,難道沒想過她轉眼也會變老,也會變醜?你喜愛她的姿色外貌,對她的內心全不知曉,便對她垂涎三尺。你說說,天下男人是否都是如此,都只看得到女人的外表?你說啊!」

  楚瀚感到腦子漸漸清醒,搖頭道:「我不知道。」

  巫王凝望著他,說道:「你可知大祭師將你送來時,說了些什麼?」楚瀚道:「我不知道。」巫王道:「他說你是個傻子,明明已經從他手中逃脫了,卻自己跑回來,說要承擔責任,免得他無法向我交代。他說像你這樣的傻子,正好配我的白癡女兒。」

  楚瀚聞言,不禁一呆,脫口道:「白癡?」

  巫王點了點頭,向門外瞟了一眼,說道:「不錯,我這女兒雖美,卻是個白癡。只因她是巫王之女,才被選為巫女。巫女並不難當,只要知道如何辨認毒物便行了。但她智力太低,往後眾巫爭位時,絕對不可能勝出,因此也不可能成為巫王。」

  楚瀚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放過了她,別讓她作巫女了?」

  巫王眼中發光,說道:「怎麼,你認為作巫女不好?」楚瀚道:「若好,你現在應該很滿足快樂才是,又何必為用不用那萬蟲囓心蠱而掙扎?」

  巫王凝視著他,臉上神情又是詫異,又是警戒,緩緩說道:「你吸了我的水煙,竟然還能說出這一番話。不容易,不容易!你還清醒著,是麼?你叫什麼名字?」

  楚瀚也凝視著她,說道:「我若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糊裡糊塗地成為你的男寵,難道你便滿足於此?巫王,我說過了,楚瀚擔當不起巫王的好意。」

  巫王聽他言語愈漸清楚,知道他確實有辦法抵抗自己水煙中的迷藥,暗自驚訝,緩緩問道:「那麼你說要娶咪縍,究竟是真心話,還是託辭?」楚瀚老實道:「是託辭。如今這託辭顯然是錯用了。我不應該娶令女,也不配娶。」

  巫王靜默了許久,才搖搖頭,沉聲說道:「你一個外人,太多事情你不懂得,我也懶得跟你解釋。你既是清醒的,那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要作我的男寵,還是要娶我的女兒?你選一個吧。」

  楚瀚霍然站起,高聲道:「我兩個都不要。你讓我走!」

  巫王抬頭凝望著他,眼神嚴厲,說道:「大祭師說得不錯,你是個傻子。你聽好了:男子來到我們巫女之中,沒有一個能夠離開的。你這一輩子都得留在此地,要不要成婚生子,都由不得你。如今我將最好的兩個選擇都給了你,你竟都不要,那你還能要什麼?作苦力麼?」

  楚瀚道:「作苦力也好。」

  巫王瞇起眼睛,說道:「這可是你自找的!」她躺回榻上,再也不看他一眼,拿起銅制煙管,自顧吸煙去了。

  ***

  楚瀚方才站起身時,已感到腦中一陣暈眩,放眼望去,身周事物似乎又光亮鮮豔了起來。他知道水煙的藥效仍沒有退盡,雖想邁步出去,但雙腿卻不聽使喚,有如灌了鉛一般,釘在當地更無法舉步。正當他進退惟谷時,忽見那高?苗女跨入屋中,來到他身前。她側眼望著他無法行走的模樣,嘴角一撇,滿面幸災樂禍之色,似乎清楚知道他此時正經歷的尷尬窘境,忽然開口說道:「伸出手臂來!」

  她尖銳的聲音好似鐵椎一般直鑽入他的耳中。楚瀚忽然感到極端的悲哀頹喪,真想坐下來抱頭痛哭一場,但聽苗女又尖聲道:「伸出手臂來!」

  楚瀚知道自己無法質疑,更無能反抗,他全副心神都專注於讓自己站著不跌倒,此外什麼別的也作不了。他緩緩伸出了左手臂。苗女褪高他的袖子,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刀,刀光閃處,已在他手臂上橫切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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