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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姹紫似是怔呆良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很憎恨太叔堡主,但卻不是因為臉上罩這塊面譜。」馬小雄沒有再問下去。

  但他總算在這年華老去的婢僕身上,知道太叔梵離過往的威嚴和手段。

  然而,馬小雄並不感到驚訝。在他心中,老太叔從來都不是宅心仁厚的長者。誠然,他已瘋瘋癲癲的活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中,給他殘酷地撕開五大塊的武林中人,著實不知凡幾。其中固然不乏罪有應得之輩,但卻也有一些死得不明不白,極是冤枉。尤其是拜他為師的徒兒,全都一一慘死在他的手下。

  姹紫提起飯藍,默默地離去。

  馬小雄怔呆了很久,把姹紫的劍看了又看,仿佛要看穿當年姹紫何以要刺殺嫣紅的秘密,但一把長劍,永遠都是冷冰冰的,而且永遠不會說話。

  如此這般地看劍,又有什麼用處?

  及至黃昏,馬小雄想起了「大盈若沖五樓」內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死人頭髮,一想及此,自然而然地朗吟:「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知清靜以為天下正……」這是老子真言,也是東蛇派練功根基心法要旨。

  其時,馬小雄曾問義父水老妖:「為什麼要用這些頭髮來練功?」

  水老妖當時答道:「一束屬於人的頭髮,乃是世上最柔韌之物事。本門練功心法,看似剛陽一路功夫;實則剛柔並濟,甚至是以陰柔為本,剛強輔之……發在手中,便如執大象。執,守也。象者,道也。須知道本無象,此言象者,以萬象皆由是而兆見,故曰大象也……」

  在那時候,馬小雄對義父的解說,是不大明白的。

  他實在無法明瞭,天天撫摸一束又一束的死人頭髮,對練功會有什麼樣的幫助。

  同樣地,到了這一天,他也不明白老太叔為什麼要自己呆在這裡獨自一人「看劍」。

  但馬小雄的江湖閱歷,正在一天比一天加深。到了這時候,他最少知道,無論是義父也好,是老大哥太叔梵離也好,絕不會讓自己在練武的時候,做一些白費力氣毫無意義的事情。

  撫摸一束又一束死人頭髮,和觀看一把又一把的長劍,驟然看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事。但只要細心一想,卻不難體會得到,在兩者之間,其實是頗有共通這處的。

  執大象,象者,道也。

  同樣地,「看劍」也是一種「入道」的法門。既要練劍,又怎能對「劍」這一種兵刃毫無認識?馬小雄漸漸明白了老太叔的心意。

  老太叔不但要馬小雄認識「劍」,更要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認識「劍」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兵刃。

  黃昏,送飯的人又來了。送飯者仍然是姹紫,她的臉上仍然戴著那副色澤有如古老象牙的面譜。

  這一次的飯菜,飯很軟滑甘香,菜肴更是炮製精美,極是可口,和正午的一頓飯截然不同。

  但很奇怪,馬小雄只是扒了一兩口飯,吃了一點點菜、肉,便把碗筷放回飯籃之中。

  姹紫道:「為什麼不再吃?」

  馬小雄道:「胃口不太好,不想吃。」

  姹紫道:「這便是劍道。」把飯籃提起掉頭便走。

  晚間,看劍廳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把燈籠一盞一盞燃亮的,是不再發笑的笑童。他道:「我只負責點燈,其餘事情,不要追問。」馬小雄果然沉默不語。

  哭童不再哭,笑童也不再隨便地笑。還有,天工堡主已不再瘋癲……倒是馬小雄,忽然有著啼笑皆非的感覺。

  人人都在變,他自己又怎樣?

  巨案上,百劍紛陳。

  一把巨劍,連劍柄以至劍刃,呈金黃色澤。細看劍鍔,鐫有「王者」二字。

  竟是王者神劍。(二百年後),此劍落入白眉神捕譚四之手,憑藉此劍,群邪辟易,成為六扇門中最備受觸目之風雲人物。

  又有一劍,名字十分怪異,曰:「奘奘。」這便是二百年後,權勢堂八大長老中,排名第六「請你殺了我」魁王「鐵劍入臂」的「奘奘大鐵劍」。(詳情請閱<三少爺的刀>卷六。)

  這兩把都是巨劍,尤以王者神劍更甚。

  馬小雄左手執王者,右手拿奘奘,臆胸間似在卷起千丈怒濤,豪情洋溢不能自己。

  在看劍廳看劍,看的不只是劍,還有江湖人、江湖事、江湖情。

  一把劍,在它的昨天,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到了明天,又會如何?

  將來是否一沉不振,金劍沉埋?

  還是劍氣盤龍,押一手驚天動地震人心弦的賭注?

  馬小雄睹劍沉思,進入了冥想境界。在這境界中,人劍已溶為一體,從眼睛向前直望,那是平滑、冰冷、寒芒四射的劍刃,劍刃末端,是劍尖,劍尖以外,是三山五嶽、五湖四海,既是殺戮戰場,也是群臨天下,無人能與爭鋒之王者氣象。

  不知不覺,馬小雄沉沉入睡。

  夢中,夢見一個總是忘不了的女孩。

  但這女孩,並不是一般的女孩。她的一雙小手白淨嫩滑,動不動便雙手擦著眼睛哭得十分起勁。

  她便是小尼姑小霜。

  雖然只是在夢裡「遇見」小霜,但馬小雄還是嗅著一種令他心神一蕩的少女體香。

  既在夢裡夢見小霜,這一覺也就睡得很是香甜。夢醒後,也嗅到一陣少女身上散發出的醉人幽香,睜眼一看,卻不是小尼姑小霜,而是阿玫。

  馬小雄真是「如夢初醒」,失聲道:「怎麼是你?」

  阿玫道:「為什麼不是我?你在夢裡看見的是誰?」

  馬小雄訕訕一笑:「除了阿玫師姊,又還會是誰?」阿玫怔怔地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

  這時,天色已漸漸明亮。

  馬小雄看著她的臉龐,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阿玫道:「我相信與否,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否感到愉快。」

  馬小雄沉默下來,隨手在巨案上拾起一把看來平平無奇的長劍。

  阿玫忽道:「這裡已被太叔堡列為禁地,除了給你送飯的人,任何人不得擅進。」

  馬小雄道:「就連你也不可以嗎?」

  阿玫道:「本來是不可以的,但我曾經見過太叔堡主,親口答應了一個條件,始能破格通融。」

  馬小雄一凜,道:「你答應了什麼樣的條件?」

  阿玫道:「從今天開始,三年之內再也不能跟你會面。」

  馬小雄聽了,又驚又怒:「怎能這樣?不!這話作不得數,我要見老太叔!」

  阿玫冷冷一笑,道:「就算你跟太叔堡主怎樣說,事情早已鐵定。我雖然是個小女子,但既已答應了太叔堡主,就一定不會反悔。」

  馬小雄怒道:「這是什麼道理?」

  阿玫道:「師父傳授我的劍法,我不能每隔三兩天隨便練練便算,在這三年之內,我必須在一處清靜的地方潛心苦練,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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