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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魂斷玉門淒涼有恨 香銷大漠寂寞同歸(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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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芳心裡雖然為她感到忐忑不安,但知她情性固執,也就不便多說,只好跟隨著她向前馳去。不過兩日便已繞過阜康進入沙漠。只因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覆沙漠,鐵芳舉目望去,只見白色茫茫,有如雪海,層層沙丘恰似白浪,浩浩滾滾,接地連天,無邊無際。馬行雪上,雪沙浸蹄,欲速不能,只好緩緩行進。二人行了一日,早已遠離邊際,轉頭四顧,蕩蕩空空,悠悠渺渺,除了一片白雪,還是一片雪白,到了這種境地,雖是二人同行,卻是人不欲語,馬蹄無聲,異樣的寂靜又帶來異樣的孤獨,不禁使人似若來到了一個死了的世界。鐵芳這時生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往時最怕聽玉嬌龍咳嗽,這時卻倒想她能咳上兩聲。 可玉嬌龍自進沙漠卻竟一聲米咳。鐵芳也是在這時才忽然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他再注意一看,見她不但未咳,精神已忽然轉好,騎在馬上,神態顯得十分安詳,心情也極為平靜。她不時向鐵芳瞥來的那雙眼裡,竟閃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鐵芳心裡既感欣慰,義覺驚異,不禁打破沉寂開口對她說道:「未進沙漠前我還在為前輩擔心,不想一進沙漠前輩的病反而好了,這真是幸事。」玉嬌龍只是微微地一笑。她那本是慶倖的一笑卻竟顯得那麼淒然,淒然中還帶有些兒哀傷的意味。鐵芳不由一顫,心頭一陣發冷。他猛抬頭,這沙漠荒涼襲進他心來的寒顫,已淹沒了他那一瞬的驚疑。 白雪耀眼,使人眼倦懶睜,兩人都垂下頭,似睡非睡,各自默默地走著。走符走著,鐵芳忽然感到眼前的白變暗,好似蒙上一層綠沙,已掩去了它原有的光澤。他正疑詫間,忽聽玉嬌龍一聲驚呼:「你看 !」他吃一驚,猛然抬起頭來隨她的手指仰頭一看,只見一 排濃濃烏黑的長雲,有如空葉卷浪一般直向頭上湧來。正在這時,只聽玉嬌龍又呼出一聲:「你再看!」他趕忙又隨她所指向前看去,又見地平線遠處湧起一排滾滾黃塵,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這邊傾來。他正驚奇不解張惶四顧問,又聽玉嬌龍呼說:「快下馬,黑風 來了!」鐵芳尚在遲疑,早已躍下馬的玉嬌龍一伸手將他拉下馬來,又迅即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他,直向前面不遠處的一巒沙丘奔去。二人剛到沙丘旁,鐵芳便聽到前面傳來陣陣呼號,如雷滾,如地震,似海嘯,又似山崩。玉嬌龍已將鐵芳拉到懷裡,她以背向前,緊護著他,欲為他擋著即將襲來的巨災,她不斷地輕輕在他耳邊說道:「別慌,孩子 !會過去的!」「別怕,孩子!有我在你身旁!」鐵芳已經明白即將到來的是一場奇禍,一場異災!可他卻不知道玉嬌龍這麼做,這麼說,正是發自天性的愛,發自內心的疼!他哪裡知道,她那毫不遲疑地以身相護,正是出於一顆母親的心啊 !當鐵芳已經憬悟到這一場可怕的災難即將來臨時,他只是出於對玉嬌龍的尊敬,出於救弱扶危的生性,出於男子漢的本能,他想從玉嬌龍的護擁中脫出身來,把護著他的玉嬌龍置於他的護顧之下。可他用盡了力也無法從她那緊緊抱著他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他只聽到玉嬌龍用一種慈柔中帶著嗔責,嗔責中又充滿慈柔的聲音連連在他耳邊說道:「別掙,別動 !黑風就要到了!」 鐵芳還來不及去詫訝她的所說所為,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吼聲已逼近身來,緊接著是股巨大的暴力猛襲過來,他只覺眼前一黑,全身有如碰壁一般,一瞬間,馬倒了,他和玉嬌龍亦一同掀翻在地。玉嬌龍將身一滾,又抱著他坐起身來,把他按在她懷裡,彎下腰背迎著風將他緊緊護住。吼聲陣陣,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狂風巨浪,鏟地而來,又刮地而去。沙迷了眼,風閉了氣,一片黑昏,已分不出天和地 !鐵芳已是暈頭轉向,只感一陣窒息,他張大了口也吸不進一點氣,呼不出一點氣。漸漸地,他感到緊緊摟抱著他的那一雙手在鬆弛。他不覺一驚,想脫出身來看看玉嬌龍,他剛一掙扎,那雙鬆弛的手立即又變得緊緊的了。迅即又沖來一股勁風,把他二人一同掀翻,連在地上滾了幾滾,他拚力又翻坐起來,玉嬌龍卻只掙扎幾下,就再也坐不起來了。 鐵芳心知不妙,趕忙將她扶起,也和她對自己一樣,將她擁在懷裡,用背頂著風,彎身擋住沙,死死將她護著。玉嬌龍已不再掙扎,她已無力掙扎了!玉嬌龍沒有再來護顧鐵芳,她已無能為力了 !她雙眉淺鎖,嘴微微張著,胸前在急劇地起伏。鐵芳一陣心驚,忙呼喚著她:「前輩,前輩!」玉嬌龍不時睜開眼來,看看他,又笑了笑,嘴也動了動,似乎說出了,又似乎未能說出。風的巨響已使鐵芳無法聽到,可傳進他心裡卻是:「別驚慌,別管我,不礙事的 !」就這樣,重複,又重複!經過一陣揪心絞肺的折騰,玉嬌龍忽然睜開眼來,凝視著鐵芳,久久地凝視著,任風沙如何吹打,眼卻眨也不眨,眼裡閃著奇異的亮光,亮光在鐵芳臉上照來照去。她那張顯得異常寧靜的臉,隨即浮起一片覺悟的笑容,嘴唇也在張合著,她在說話了,而且說出來了。可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巨大風聲把她的聲音吹走了,又壓下了,這次雖沒有傳進鐵芳心裡,卻把風吹剩的聲音傳進了鐵芳的耳裡。他聽到的也只是這麼一些斷續不全的話語:「鐵芳……母親……艾比湖一雪瓶……願你倆相親……香姑會……」 慢慢地,她的嘴不動了,微閉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邊滾出一顆圓圓的淚水,鐵芳拚命呼喚著她,搖動著她,她的嘴再也沒有動,眼也再沒有張開來。呼喚來的只是再也醒不過來的沉睡 !風很快吹落了她臨死時留在嘴角旁的那顆圓圓的淚水,風卻永遠吹不散她臨死時留在嘴邊的那一抹淡淡的哀淒。 一會兒,風停了,雲開了。靜靜躺在鐵芳懷裡的玉嬌龍,她那張清秀如生的臉上,容態顯得那樣的寧靜、安詳,沒有留下一絲十八年風霜摧折的皺紋,沒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搗磨的蒼老,沒有顯出半點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還是那樣端秀玉潤,光彩照人。 鐵芳抱著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將她輕輕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寶劍,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個深坑,又回轉身來將玉嬌龍輕輕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面前,緩緩地、平平地將她放進坑裡。當他去撫直她那雙微微彎曲著的雙手時,這才忽然發現她兩隻手裡都各緊緊握有一件東西。他仔細一看,握在她右手裡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懷裡的那幅紅綢。他心裡不覺一怔,不解這幅紅綢怎會到她手裡 !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風時無意被她抓去。於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輕輕掰開她的手指,又輕輕將紅綢取出揣進自己懷裡,再看看她那左手,緊握的卻是她常常佩掛身邊的小弩。他也想給她取出,可她那握著小弩的手指卻握得很緊很緊。他不忍用力去掰,只好仍讓她留在手裡。 鐵芳將玉嬌龍遺體安放平穩,才又從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給她覆蓋在身上,這才站起身來肅立在她遺體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會,這才開始用沙掩埋。當他剛往沙坑裡填進第一捧沙時,一直站在身旁注視著他的大黑馬,忽然發出一聲嘶鳴,隨即騰躍前來,不住地用它的頭來頂他、掀他,以至舉起前蹄對著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邊向他頂來撞去,一邊不停地發出悲嘶,似在拚命護顧它的主人,不讓鐵芳掩埋。 鐵芳被大黑馬的舉動震驚了、感動了!他只好停下手來,讓大黑馬也安靜下來後,才上前撫拍著它的脖項,祝禱般地對它說道:「你的主人已經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讓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遺體受到鳥獸的損傷 !」大黑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著頭,默默地走開了。鐵芳這才一捧沙、一聲禱,一滴淚地將玉嬌龍埋好。 鐵芳埋好玉嬌龍,又將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寶劍插入墳前沙裡以作記號,並緊緊記住墳旁沙丘以及近旁幾座沙丘的形狀,然後又在她墳前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去牽一直站在近旁注視著他的大黑馬。不料他剛要走近它時,它卻跑了開去。他又向它靠近,它又跑開,如此反反復複,總是不讓鐵芳牽住。鐵芳往返奔跑,已被大黑馬折騰得精疲力竭。鐵芳見大黑馬只在墳堆旁閃去躲來,並無他去之意,知它是眷戀主人,不忍離去。鐵芳感動萬分,不禁望著它歎道:「好一匹義馬!我就讓你留下罷!」 鐵芳騎上青驄馬,懷著悲痛,噙著淚水,最後看了看玉嬌龍的墳堆。又看了看大黑馬,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夕陽默默無語,覆雪已被黑風掃盡,大漠一片黃昏,浩瀚無涯,萬里無聲,死一樣的靜寂。寂寞伴隨玉嬌龍一生,玉嬌龍死了又去伴隨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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