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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三十三章 煙花已作青春意

  一聲鷹唳在玉山峰頂響起。隨之而起的,是陣陣悠揚的樂曲。一隊隊身穿鶴氅的幽冥島人緩緩自階梯上來。玉山頂站不下,他們就一圈圈圍在山脊、山腰上。他們仍然身塗海泥,但衣襟前都別了一枚小小的花朵,顏色有紅有黃有紫,赫然來自於那片蜂之花海。

  小花在山風中搖曳,將他們原本悲苦的面容映出一絲淡淡的喜色,他們仰望著天空。手中拿著樂器,吹奏出嫋嫋的樂音。

  天平懸在懸崖外的玉盤上,緩緩沉下。幾十名幽冥島人操縱著天平,一直將繩索放到懸崖底,然後再一點點拉起。

  小鸞身著一身雪白的嫁衣,正站在玉盤中。

  嫁衣,如一朵盛放的花,沿著她纖細的身子垂下,層層鋪陳在白玉盤上,是如此的潔白、輕靈,就如天上的雪,萬載都不會融化。

  只有幽冥島上特有的蝶絲,才能織成如此瑰麗的衣衫。這種蝴蝶名為雪琉璃,它的雙翅如蟬翼般輕薄,也如琉璃般通透,只生長在珞珈山最南面的懸崖上,以海上風露為食。蝶蛹埋藏於岩石罅隙深處,要歷經十年的歲月,才能破繭成蝶。卻只有一日的生命。

  雪琉璃朝生暮死,生命如蜉蝣般短暫,卻擁有驚人的美麗,和最堅貞的愛情。在破殼的那一瞬,它們便會選定自己的伴侶,那短短一日的生命中,二蝶比翼飛舞於滄海之上,將賒欠十年的美麗悉數揮霍。等到傍晚,它們雙雙相對,吐出如淚痕一樣晶瑩的蝶絲後,便一道化為塵埃。

  雪琉璃的蝶絲極輕極細,幾乎難以目測,就像是天空中偶然飄落的一縷雨絲、一片輕雲、一滴淚痕。極難收集,極難編織。要經過多麼漫長而精心的準備,才能織縷成絲,積絲成匹,最終做成這樣的一身嫁衣;它的主人又是懷著怎樣的愛與希冀,才會將之穿在身上?

  小鸞微笑著,站在巨大的玉盤中,她的目光隔著從珞珈山頂飄落的桃花,凝注在卓王孫身上。

  她已經十六歲了。少女的靈柔嬌媚,在她的身上顯現得淋漓盡致。像是困於岩石罅隙中沉睡的蝴蝶,當它破繭而出、用十年等待換一日綻放時,連天空都不禁嘆息。

  她向卓王孫輕輕張開雙臂,蒼白而甜美的微笑綻放:「哥哥。」

  卓王孫輕輕一震。她的美麗,連卓王孫都是第一次見到。十三歲到十六歲,女孩到少女的改變,足以讓所有人震驚。

  他催動內力飄落到玉盤上。有幽冥島人操縱,天平只是輕輕震盪,卻不再沉下。他輕輕將小鸞抱了起來。第一次,他的動作有些遲疑。

  小鸞抬頭望著他,展顏一笑。一陣嬌柔撲面而來,讓他猝不及防。這是他不熟悉的小鸞。

  小鸞雙臂展出,環住他的脖頸,還跟以往一樣,將額頭貼在他的胸前。她的秀髮輕輕拂著他的下巴,只是他嗅到的,已不再是淡淡的藥香,而是盛開的少女芳香。這讓他有些感慨,隨之是一陣痛楚。

  盛開時,亦將凋零。他,終將什麼都留不住。雖然換心術就在眼前,她再也不會為盛放而痛苦,但。不知怎地,他仍然感到一陣酸楚。與他將要失去小鸞,同樣的酸楚。

  真氣運處,卓王孫帶著她飄上玉山之頂,再將她輕輕放下:「小鸞,我找了位大夫為你治病。從此之後,你就再也不必吃藥了。」小鸞笑了,似乎對這一切毫不關心,只認真地問:「哥哥,我漂亮嗎?」說著,她提著裙角,輕輕轉了個圈。這一刻,她是唯一配得上這玉山之美的精靈,芸芸眾生,不過是塵世間污穢的浮塵。

  似乎是一片落雪擋住了卓王孫的眼睛,讓他的目光中也有了淡淡的漣漪:「很漂亮。」她的手指滑過層層裙裾,輕輕嘆息:「這是專門為你織的,用了十日十夜才織完。」

  十日十夜,千絲萬縷,十六年的心事,五千八百多日的等待,盡皆被一絲絲、一寸寸,織進這潔白無瑕的嫁衣中。

  十日十夜,對於別人,也許只是一個月的三分之一,一年的三十分之一。一生的兩千分之一。可是對於她,卻幾乎是餘下的所有生命。

  小鸞抬起頭,目光如琉璃般通透:「哥哥,還記得麼,你說過要娶我的。」卓王孫沉默。是的,茫茫塵世間,他只為她做過這樣的允諾。

  良久,他執起小鸞的手:「你真願意嫁給我麼?」小鸞臉上綻開最美的笑容:「當然願意了。我最喜歡哥哥的。」

  卓王孫輕輕用力,將她拉進懷裡。

  山頂的清風中,他昂首,對著無盡浩渺的蒼穹宣告:「今日,我卓王孫與步小鸞結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離棄。若背此約,人神共厭。天地日月為證,歲月輪回為證!」說著,他屈膝跪倒在地。

  這是他第一次,跪拜在天地面前。只在這一刻,他的心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只要她願意,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捨棄。尊嚴、榮耀、驕傲、名望。他的一切,都願意為她付出,不求-點回報。

  小鸞將頭埋進卓王孫的胸前,輕輕抽泣起來,淚水染濕了他的衣衫。

  玉山頂峰,仿佛只剩下他倆,緊緊執手,跪拜於蒼穹之下。那一刻,諸神無言,地老天荒。

  慢慢地,小鸞抬起頭,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凝視著他。慢慢地,她的嘴角浮起一縷笑意:「哥哥,我們還需要一位元證婚人啊。」

  「好啊。這峰頂上所有的人,都是我們的證婚人。」

  小鸞搖了搖頭:「不,我不想要這麼多。」她的笑容天真無邪,「晏阿姨說,女孩子在出嫁的時候,要由父母親手將她交給新郎。可我很小就沒有了父母,這個世上除了哥哥,還有一個人對我最好……」她抬頭,看著綁在石柱上的相思,「姐姐,你願不願意替我的父母,將我交給他?」

  卓王孫抱著她,望向相思。

  相思全身一震,怔怔地看著小鸞,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相思姐姐,你願不願意為我的婚禮祝福呢?」小鸞的笑容純粹得就像是一杯新雪。

  相思呆呆地看著小鸞。她真的明白這一切的含義麼?生生世世,天荒地老,還是只是小女孩披上輕紗、裝扮新娘的遊戲?

  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陣隱痛,玉山上的風,就像是一柄尖刀,在她的體內輕輕攪動。她甚至不敢看向這雙琉璃般的眸子。

  相思忽然想起,她一直都不敢面對這雙眸子。她一次次離開華音閣。寧願在江湖上流浪,是否亦是為了逃避這兩道琉璃般的光芒?因為這個家,這個她成為上弦月主的地方,有她不敢、亦不願面對的柔軟之處?

  那是她的罪。此刻,正注視著她,輕輕地問:「你願意賜福我嗎?」

  只有傷盡了自己,才能做到成全:「我……願意……」小鸞甜甜地笑起來,輕快地轉身,仰望著卓王孫:「哥哥,她答應了。」卓王孫輕輕點頭。

  小鸞目不轉睛地看著相思,卻對卓王孫道:「哥哥,你願不願意將剛才的話,對我們的證婚人再說一遍呢?」相思的身子輕輕一震。

  這一刻的小鸞,竟讓人覺得陌生。她的眼神不再如琉璃般通透,而是隱約有一點嫉妒,一點埋怨,一點挑釁。這讓她不再像一朵水晶鏤刻的花,而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少女,為了愛情,做著淘氣而天真的惡作劇。

  相思的心輕輕抽搐。這麼多年來,卓王孫和她,亦曾有過繾綣之時,他們幾乎從未刻意避諱過小鸞。因為在他們心中,她不過是一個孩子,需要人時時刻刻地照顧。二人卻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來,小鸞已漸漸長大。愛情,是最神奇也最惡毒的巫師,悄悄將妒忌和酸澀裝入她的心中。

  這是報復麼?相思的笑容有一點苦澀。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孩子脾氣,又何須在意,何忍在意?但,不知為何,當聽到那一句誓言時,她的心卻如破碎一般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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