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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頓珠退後坐倒,虔誠地念經。

  花海中蜜蜂極多,體型又小,落在身上,人微微一動,蜜蜂受驚,便會傷人。有些弟子忍不住伸掌拍打,此時聽師尊如此說,都深感慚愧。大聲跟著念起經來。

  相思亦對加查大師心生敬意,不再驅趕身上的落蜂。楊逸之暗運風月劍氣,將蜜蜂從她身上驅開。

  一直到月快落了,加查大師才率弟子們歇息。相思心力交困,和衣在一處矮坡上睡著了。楊逸之不能成眠,就借著星光,跟加查大師談論佛法。講到佛祖捨身的故事,楊逸之感慨萬千。

  見別人捨身容易,但真到自己頭上又豈能說舍便舍?於旁人而言,肉身難舍。但於他而言,卻是身可以舍,但一片心意卻無論如何無法割捨,又當如何?加查大師見他對佛法有興趣,也是歡喜,為他詳加解釋。

  突然,矮坡上的相思發出一聲驚呼。楊逸之一驚,急忙抬頭。只見相思已經坐起,一個黑影正不住向她撲擊。楊逸之身化月光,倏然掠出。那個黑影,赫然竟是加查大師的弟子頓珠。淡淡星光下。只見他滿臉狂亂的笑容,雙臂張到極大。詭異地不住顫抖,口角大張。惡狠狠向相思咬來。

  相思的武功本也不低,但頓珠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且面目極度扭曲,看上去宛如惡鬼,幾令相思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頃刻間,頓珠一口惡狠狠咬住相思的肩膀,哧的一聲撕下一大片衣衫來,凝脂般的肌膚立即暴露在夜風中,驚起一層寒栗。相思惶然變色,急忙遮住肩頭。頓珠倏地跳起,惡狠狠地向她的咽喉咬下。

  楊逸之恰在此時趕到,光芒一閃,頓珠淩空飛了出去。他急忙扶住相思,問道:「受傷沒有?」相思驚魂未定,只緊緊抱著肩膀,不住搖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楊逸之心中一痛,想要撫慰她幾句,卻不知該說什麼。

  加查大師率領其他弟子趕來,頓珠正從地上爬起。

  楊逸之這一招出手淩厲,將他的右臂完全折斷,露出嶙峋斷骨。他卻茫然坐在地上,渾渾噩噩,仿佛不知疼痛。

  加查大師一掌扇在他臉上:「畜生!你做了些什麼!」頓珠仿佛突然驚醒一般,哭道:「師父,救我……」加查大師厲聲道:「救你?我們佛門的清淨之譽全都被你敗壞了!」他站起身來,滿面慚愧地對楊逸之跟相思道:「相思姑娘,我教徒不嚴,致你受驚。我一定重重罰他。」相思輕輕點頭。楊逸之扶她坐下。

  加查大師命九弟子、十三弟子將頓珠押下,嚴加看管。

  頓珠深懷愧意,不再進半點飲食,遠遠地盤膝坐在花海中,念誦經文。加查大師命人給他送水時,才發現他用戒刀刺進腿中,將舟已釘在了地上。他要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孽。

  他無時無刻不在念著經文,儘管神志已漸漸模糊。漸漸的,相思原諒了他。也許,修行的生活真的太苦,才會令人犯下古怪的錯誤。

  頓珠雙手合十,虔誠念經,如同坐化的古佛。茫茫花海中總是飄揚著一股馥鬱的香氣,令人沉醉。尤其是在夜晚,天上星光最明亮的時候。

  楊逸之抬頭看著橫過中天的星河,久久無語。相思的情緒並沒有完全平復,他本該陪著她的——但他有什麼資格陪著她?只能孤獨一人。臥看牽牛織女。

  猛然,一聲尖叫撕裂寧靜,傳人他的耳中。相思!

  楊逸之瞬間就趕到她的身邊,眼前卻是一幕詭異至極的景象。

  頓珠完全瘋了!他雙臂拼命地向後張開,劇烈抽搐,怪異的姿勢令他的身子佝僂下來,仿佛一隻垂死的蜜蜂。他的嘴極力張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追逐著相思,動作雖然詭異,卻極輕快。

  相思從矮坡上奔下,踉蹌著躲避他的追擊,卻不小心跌倒在地。頓珠口中發出噝噝異鳴,猛然俯衝下來,一口狠狠咬住了相思的腳踝。相思痛極,翻倒在地,頓珠的身子一陣詭異的扭動,從地上彈起,露出猙獰的牙齒,猛地向相思的喉嚨咬去。突然,他的身子淩空跌開數丈。卻是楊逸之趕到,風月劍氣爆發,將他擊倒。

  楊逸之扶起相思,柔聲道:「不要怕,我在這裡。」相思驚惶地抓著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頓珠雙手已完全折斷,但體內像是有一股怪異的力量支撐著他,令他不住地從地上彈起,想要撲咬相思。相思全身顫抖,緊緊握住楊逸之的衣袖,躲在他身後。楊逸之皺眉,手微抬,一道劍芒擊在頓珠雙膝上。

  頓珠大聲慘叫著,面孔突然鬆弛,臉上露出恐懼至極的神色:「師父。救我!救救我!」加查大師終於趕來,痛心疾首地看著頓珠,轉身向相思、楊逸之躬身行禮:「佛門不幸,出此敗類。老衲實在庇護不得。但求姑娘能留他一絲轉世的機會。」頓珠臉色慢慢平靜下來:「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願請師父為我轉世。」

  梵唱禪音在花海中浮動,每個人的面上都浮現著哀戚。那是為頓珠所做的法事。等法事做完,明日正午,便會對他實行戮身之刑,接引他的魂魄重入輪回。

  夜,漸漸深了。頓珠全身被鎖,手腳傷處草草敷了些藥,躺在花海中。楊逸之再也不敢離開相思,坐在矮坡不遠處守護著她。

  喇嘛們做了一天法事,也都累了,就地歇息。

  頓珠輕輕叫了起來:「師父……師父……」叫了幾聲,只聽加查大師低聲道:「你還有臉叫我師父?」頓珠泣道:「弟子知道罪孽深重,但自幼由師父撫育長大,繈褓中便感受師恩,此時想到即將再人輪回,無法報答師恩,心裡難過至極。」加查大師默然。他的這些弟子,哪個不是由他撫育長大?若不是犯了極大的過錯,他又怎捨得如此懲罰?

  他從地上站起,走到頓珠面前,歎道:「你做下這等惡事,師父也包庇不了你。」他溫言道,「你好好去吧。如若有緣,來世再投我門。」

  頓珠拼命支撐著身子。他的手足俱斷,碎骨紮進泥裡。讓他勉強坐起。此情此景,看得加查大師一陣酸楚。「師父,你就真想殺了弟子嗎?現在沒人看到,你不如放了弟子,就對其他人說是弟子自己逃走的。師父……我這麼年輕,我不想死!」說著,頓珠失聲哭了起來。

  加查大師嘆息:「師父怎能放你?佛門森嚴,我不能為你破戒。」

  頓珠急聲道:「師父,戒律重要還是人命重要?此處乃是觀音的寶山,如若我有罪,必然出不了此島,如若我無罪,師父何必殺我?師父!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加查大師也猶豫了起來。頓珠見機道:「師父若是怕我繼續作惡,不妨將我武功廢去。我保證此後決不做錯事,師父!」

  說著,他掙扎著向師父爬去。鮮血淋漓。

  加查見愛徒如此淒慘,也不由動容,滴淚道:「好吧。你若能記住師父的教誨,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說著,輕輕將他扶正,將他雙手解開,正低頭解他腳上繩索,突然,只聽一陣詭異的噝噝聲。加查急忙抬頭。就見頓珠的雙眼已經變成紫色。

  他斷碎的雙臂死命向後展開,嘴唇幾乎已完全裂開,白森森的牙齒凸出,不像是人,倒像是垂死的妖魔。加查大師大吃一驚,可頓珠的牙齒已然咬住他的咽喉,刀一般刺入他的血肉,加查大師的身體遽然痙攣。他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悔意。他實在不該心軟,因為這已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惡魔。

  他猛地運起全身功力,使勁攥住了頓珠的身體。佛門內功驟爆發。噝噝的聲音陡轉尖利,頓珠的身體竟被他硬生生地折為兩截。但頓珠的牙齒卻一直惡狠狠地咬著他的咽喉,決不放口。身體斷裂的痛楚讓他將全身力量聚集到牙齒上。突聽一聲悶響,加查大師的咽喉竟被他咬出一個大窟窿。黏稠的鮮血從窟窿中湧出。頓珠的半截身體發出一聲嘶鳴,拼命想跳起,吸吮那股鮮血。但他的生命也在此時到達盡頭,伏在加查大師的屍體上,漸漸僵硬。

  被驚醒的喇嘛們,連同楊逸之、相思一起,看到了這慘烈的一幕。

  兩具屍體都被埋起,結成一個小小的墳塋。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方才的慘狀仍縈繞在每個人心頭,無法揮散。頓珠雙手逆舞身後,牙齒凸出的猙獰姿態,成為每個人的夢魘。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頓珠會突然變得這麼瘋狂。他本是寺中最溫文的喇嘛,平時連生氣都很少見到。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惡魔。在這片花海中,這些沉睡的惡魔將被一一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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