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雪嫁衣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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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知如何是好。 她將團扇、水果、酒器一一擺好後,又將那尊打翻的博山香爐扶了起來,爐中的沉香已經滅了,她慌亂地拿出火石,想要重新點燃。 爐中的未燃盡的沉香映入楊逸之的眼簾。 他的臉色陡然沉了下去。 合歡香。 這不是一種迷香,不會迷惑人的意志,只是引誘本已存在的情感,讓它燃燒得更加炙熱。它的價格可與黃金等值,卻在宮廷中十分常見,通常被用於帝王臨幸寵妃。 她絕不知道這種香料的用途,這一定是黃衣使者搞的鬼。 方才,自己心中的一點漣漪,竟是因為這個麼? 怒意,從楊逸之心底升騰而起,他一把將香爐奪過:「住手。」 相思驚慌中放手,香爐傾倒,燃過的沉香屑四散,沾染上楊逸之的白衣。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濕,瞬間湮開一團灰色的污漬。 相思驚愕地看著他,似乎一時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惶恐地跪在楊逸之面前,不斷跪拜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會收拾好的……」一面慌亂地撕下自己的裙裾,用力擦拭著楊逸之衣衫上的污漬。 楊逸之想要推開她,卻一時心亂如麻,是怒,是惱,是悲,是喜?再也無法理清。 她跪伏在他身前,水紅的裙裾撕開,露出修長的雙腿,她卻恍然不覺,只淩亂地擦拭著他衣衫上的污痕。 楊逸之不忍再看,閉上了雙眼,輕輕道:「出去。」 相思抬起頭,驚訝地望著他,聲音有些顫抖:「公子,您說什麼?」 楊逸之眉頭緊皺,略微提高了聲音:「出去!」 她怔了怔,停止了擦拭,淚水在她空洞的眸子中凝結,緩緩墜落,她跪著向後退了幾步,艱難地站起身。 楊逸之狠下心不去看她,直到帳中的聲音漸漸安靜。他長長一聲嘆息,頹然坐倒在淩亂的繡塌上,久久不語。 剛才那一幕,竟比一場大戰還要令他身心疲憊。他寧願面對的是手持龍泉太阿的絕頂高手,也不願是她惶恐的目光。 如何才能救她? 一聲沉悶的雷聲劃破帳中的寧靜。 楊逸之霍然驚覺,帳外正是大雨傾盆。 ——相思呢?她衣衫單薄,意志不清,能去哪裡? 楊逸之再也顧不得其他,沖了出去。 他掀開帳簾,立刻看到了她。 她跪倒在門口的泥濘中。雨水從天幕中傾瀉而下,將她單薄的衣衫完全濕透。她垂著頭,雙手抱在胸前,在冰冷的雨水中輕輕顫慄著。一滴滴水珠滑過她消瘦的下顎,墜入微微敞開的衣領。 楊逸之的心一陣刺痛。他緩緩跪了下來,扶住她:「對不起。」 相思抬起頭,驚喜從她眸子深處一閃而過,瞬息卻又被惶恐充滿:「不,是我的錯……惹您生氣。」 楊逸之抬起衣袖,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水跡,卻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痕。 他生過她的氣麼? 哪怕是她忘記了和自己共渡的歲月,哪怕是她選擇了陪伴在那一抹青色身邊,他也從未生過她的氣。 如今,他只想讓她快樂,無論她在哪裡,無論她是否記得自己。 甚至,無論她愛的是誰。 相思偷偷抬起眸子,揣測他的神色,怯生生地道:「如果以後我做錯了事,就請您責罰我,但千萬不要趕我走,好麼?」 楊逸之無言。 不趕走她,不讓她離開自己麼? 他的笑容有一些苦澀。多少次,他期盼著有一天,她會如所有情懷初動的少女一樣,嬌嗔地看著他,逼他許諾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他又是多麼想做出這個承諾,形於夢寐,輾轉反側。 竟在此刻實現。 只是,他的心中沒有喜悅,而只有深深的悲涼。因他明白,這一切,只不過是那邪惡劍法的作弄罷了。當傀儡劍法解除的時候,她會再度忘記這一切。就像兩年前那場忘情一樣,不留絲毫痕跡。 而後天涯海角,他和她相遇,她只會淡淡地稱他「楊盟主」,只會陪伴在那襲青衣身邊,只會問一句:「我卻不明白你的心意。」 短短一語,每個字卻都似鏤刻在他心底,帶來刻骨的痛。 命運為何偏偏要一次次,將尚未癒合的傷痕剝開,露出血肉淋漓的創口? 他苦笑,輕輕擁她入懷。 那一刻,她的身體被雨水浸透,冷得宛如一塊冰。他輕輕撫著她散亂的發,用身體為她遮蔽風雨。她靜靜地依偎在他懷中,感受著他身體傳來的溫暖,漸漸止住了戰慄。 那一刻,她柔順得宛如一隻布娃娃。 四周暴雨如注,海風嗚咽,沉悶的雷聲從遠方隱隱傳來。 當楊逸之抬起頭時,他的眼神清明如月,已不再有絲毫的渣滓: 「我一定會救你。」 天色破曉。 楊逸之將相思抱回營帳,輕輕放在繡塌上。他的動作極輕,沒有驚醒她的沉睡。風雨敲打著營帳,仿佛一聲聲無盡的更漏。 楊逸之默默看著相思。她濡濕的長髮海藻般在繡塌上散開,蒼白的臉上還帶著一抹甜美的笑意。他輕輕嘆息,小心翼翼地為她掖好被角。 而後,轉身離開。 他走出營帳的一刹那,黃衣使者打著傘,出現在帳門外。 楊逸之沒有看他。 黃衣使者拍著他的肩。這個人有點自來熟,尤其是對於楊逸之,好像從來沒有將他當成過外人:「你不喜歡她?」 楊逸之不答。 黃衣使者一臉曖昧的笑意,還要說什麼。突然,楊逸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到面前,一字字道:「若你再敢這樣對她……」 黃衣使者看著他,目光中並沒有恐懼,反而有些欣賞。似乎看到楊逸之這樣的謙謙君子發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艱難地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楊逸之因用力而蒼白的指節上:「駙馬爺,息怒,息怒,我是來找你商議剿滅倭寇大計的……」 倭寇兩個字,讓楊逸之的怒意漸漸冷靜下來。是的,他還不能將這個人怎樣。這個人來歷非凡,若傷了他,朝廷必不會善罷甘休,而自己的父親還在軍中。更何況,剿滅倭寇的輜重、炮船都歸他調遣,若沒有他的協助,很難擒住倭寇首領,替相思解開傀儡劍氣。 楊逸之默然片刻,一把將他推開。 黃衣使者踉蹌了幾步,才站住身形,但當他抬起頭時,臉上又堆滿了那令人煩亂的笑容: 「您真的不喜歡麼?燈下看美人,那是何等愜意……駙馬爺,我想公主並不會介意你先納一房小妾的。」 楊逸之臉色驟轉紅,然後蒼白。他的手用力握緊,一道光芒在他掌心閃現。 寒意,迅速從他指間蔓延。 還不等這寒意及身,黃衣使者已大步向後退去,一面連連擺手道:「好了,好了,既然駙馬爺不喜歡這種口味,那咱們就換一種好了。」 楊逸之臉色卻更加陰沉,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怒意。 黃衣使者卻神色一肅,向楊逸之擺手道:「駙馬爺,別忘了今日日落之時,暮雪島。」他也不待楊逸之回答,匆匆轉身去了。 楊逸之眉頭緊皺,看著他的背影。 他忽然有一絲疑惑——他竟然有點怕這個黃衣使者。 或許,他害怕的,並不是任何人,而僅僅是自己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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