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武林客棧·月闕卷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鐵家的院子是按照江南庭園的格局佈置的,曲池流水,峰巒竹林,全都具體而微、極具匠心地佈置在院中。柏雍指著的那張桌子,臨清水,對碧山,乃是整個院子中最好的位置,但奇怪的是,這桌上卻只坐了一個人。

  那桌上也只擺了幾盤素淡的菜色,並不象別的桌上那樣山珍海味,層出不窮。當座之人,身著一襲平常的灰袍,靜靜地坐在那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但周圍桌上的來客,臉上都露出種很局促的神色,似乎只是靠近了這人,就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誘發出內心深處莫名的不安來。

  那人坐姿極為隨意,身上更未透出一絲的真氣。四周笑語喧囂,他卻看也不看一眼,緩緩舉杯。他臉上神色極淡,一如藍天深處最渺遠的一朵白雲,悠然卷舒,卻自有掩不住的出世之姿。

  郭敖腳步頓住了。他的劍氣已明確無誤地告訴他,此人乃是他平生僅見的大敵。他並不想與此人同坐,並不是因為他害怕,而是不願意將自己暴露在此人的目光下。

  柏雍卻全然不管,大咧咧地走了過去,坐在那人對面,一把將那人面前的酒壺搶過來,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喝了下去,贊道:「果然是好酒,比十裡鋪羼水的燒刀子好多了!喂,你怎麼不過來坐?」

  郭敖走過去,緩緩坐下。

  他的臉色變了。

  對面那人微笑看著他們,在午後眩目的陽光中,他目中神光隔空傳來,反耀出兩重奇異的光暈,仿佛無法穿透的彩之洪波,隨著他心靈的搖曳。兩重彩暈氤氳流轉,又透出種莫名的妖異感,既華貴又平凡,既親和又冰冷,正午太陽的光輝都為之黯然。

  這樣的眸子,郭敖曾見過一次。

  嵩山萬歲峰上。

  柏雍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郭敖一眼,道:「你們認識?」

  那人依舊微笑不答,郭敖慢慢道:「天羅教新任的教主,崇軒。」

  柏雍一拍桌子,道:「我就說麼!看我選的桌子好不好?坐下一談就是故人。」

  郭敖冷冷道:「我卻沒有這種故人。少林武當加起來一千多條人命,崇教主要怎麼償還?今日到荊州來,又想殺多少人?」

  崇軒慢慢將酒杯放下,淡淡道:「我從來沒殺過人,今日也不想殺。我是來找人的。」

  郭敖道:「找人?你找誰?」

  崇軒嘴角挑起,笑了:「壽筵就要開始,為何不等鐵老爺子出來之後再談?也許一會我要找的人就來了。」

  郭敖冷哼一聲,就聽堂上一聲咳嗽,幾個中年鏢師簇擁了一位滿頭銀髮的老者走了出來。那老者年紀雖大,但精神極為矍鑠,雙目中更是精光暴射,四顧如電。才走到堂口,就哈哈一陣大笑,道:「各位遠道前來,真是給足了小老兒的面子。說不得,今日要陪各位喝個痛快。」聲音也極為洪亮,中氣十足。

  立時四面響起一片喧聲,眾人紛紛離座,向鐵老鏢師致意。鐵萬常的記性極好,在人群中走著,一面跟賓客打著招呼,就連矮他兩輩的年輕子弟,只要他見過的,都能記得名字。鬧哄哄地亂了半日,方才拜見完畢,鐵萬常帶著親近的幾位鏢師,依舊回到堂上,坐在了壽星的位置上,宣佈開筵。

  來賀眾人一齊舉杯,鐵萬常連飲三杯,臉色更是紅潤,談笑之間意氣風發,不住勸眾人喝酒。與會眾人都極為高興,江湖豪客,本就不拘禮數,登時喧呼轟飲之聲,響遍了整個鐵府。鐵萬常笑嘻嘻地看著眾賓客,似乎極為喜歡這種歡慶的氣氛。

  突地,就見迎客的鐵中英匆匆走了進來,俯身到鐵萬常的耳邊,似乎要彙報什麼緊要的事情。

  此時,郭敖正伸筷去夾靈渠醉蝦;柏雍剛飲完酒,酒杯還未仰起的下顎邊移開;崇軒伸手抓向酒壺。沒來由地,三人同時就覺一絲莫名其妙的寒意襲了過去。

  三人動作同時頓住,一片青翠的樹葉從堂上悠悠地飄了下來。

  鐵萬常的身形倏然僵硬,他還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勢,但他的目光迅速呆滯了下去。鐵中英臉色劇變,踉蹌後退幾步,將身後的壽桌撞翻!他的手極力地抬起,抓住胸口,似乎要將什麼東西抓出來,但突然一聲悶響傳來,他一聲大叫,仰天噴出一口鮮血,筆直倒了下去!

  眾賀客吃了一驚,一齊蜂擁而上。那幾位中年鏢師離得較近,急忙搶上去扶住兩人,卻發覺鐵萬常、鐵中英兩人已經氣息全無,就在這瞬息之間,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殺死了!

  鐵萬常魁梧的身體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鐵中英的胸前卻一片模糊,經脈盡斷,竟似被人用雷霆般的掌力打了一掌。然而,鐵府賀客怕不有千人,整個府中水泄不通,鐵老爺子身邊盡是江湖老手,竟然無一人看出兇手是怎麼殺人的!

  那片樹葉悠悠落地,覆在鐵萬常逐漸冰冷的身體上,似乎死神的冥貼,發出譏誚的微笑,召喚著黑夜的到來。

  崇軒歎了口氣,起身向門外走去。郭敖的眉頭皺了皺,他一時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攔下他來。

  突然身邊柏雍大叫起來:「摘葉飛花,又是摘葉飛花!」

  郭敖臉色一變,低頭看去。

  柏雍手中正拈著一片樹葉。

  這樹葉青翠鮮亮,仿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般,而且形狀甚為奇特,並非荊州所產之物,正是錢盈舒、楊鋒身上的那種。

  難道殺死這三人的兇手,竟是同一個人麼?鐵萬常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而鐵中英卻經脈碎裂而死,正與前兩案一模一樣。

  柏雍喃喃:「莫非殺死錢盈舒、楊鋒、鐵老爺子的,真的是傳說中的武功——摘葉飛花、傷人立死?」

  郭敖臉色陰沉。他實在不能想像這麼小小的一片樹葉,能夠殺死鐵萬常那樣的江湖豪客。任何人都能夠看出,鐵萬常的內功已到了相當火候,就算郭敖親自出手,也未必能夠輕易取勝,這小小的一片樹葉,怎麼可能?

  正在這時,柏雍突然咦了一聲,道:「背後有字!」

  他將那片樹葉翻過來,湊到陽光下仔細看了起來。那樹葉背部用針刺了許多小孔,只是下手之人力道拿捏得極為精細,每一針都剛好刺入葉內,卻並不刺穿,因此留下的痕跡極為輕淡,就算仔細觀察,也未必能看得出來。柏雍擅長奇門遁甲,手掌上的感應之力大勝常人,這次在陽光之下入手查看,便立即發覺樹葉背面有字。

  他將樹葉舉了起來,對著太陽,眯著眼睛仔細看了起來。一面喃喃道:「這字寫得可真差……比郭大少差多了……郭大少比我又差多了……嗯,第一個字是朱……朱……厚……煦……朱厚煦是誰?」

  他此言一出,四周的人都是一怔。

  良久,才有人小聲應道:「這是七王爺的尊號。」

  郭敖一皺眉:「吳越王?這兇手將他的名字刻在樹葉後面,是什麼意思呢?」

  柏雍想了想,從袖中小心地取出一個錦盒來,裡面並排放著兩片樹葉,這便是上兩案留下的物證,柏雍在吳越王回來之前,暫時接手此案,這個錦盒也就一直帶在身上。

  樹葉依舊青翠,上面各壓著一張指餘寬的紅紙,上面分別寫著:「錢盈舒」、「楊鋒」。柏雍將那兩片樹葉小心地拿了起來,也湊到陽光下仔細地看了半天,道:「錢盈舒先死,然後是楊鋒……」

  他搖了搖頭,將一片樹葉舉起,道:「這上面刻著的字是『楊鋒』。」他接著舉起另一片:「這上面刻著的是『鐵萬常』。」刻著「楊鋒」的是殺死錢盈舒的那枚,而刻著「鐵萬常」的,是殺死楊鋒的那張。

  郭敖的臉色變了:「你是說,兇手殺死錢盈舒的時候,同時預告要殺死楊鋒;而殺楊鋒之時,預告要殺鐵老爺子?」

  柏雍微笑著點了點頭。

  郭敖的臉色更是陰沉:「那這第三張樹葉是什麼意思?難道……」

  柏雍直接說了出來:「兇手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們所說的七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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