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武林客棧·月闕卷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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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就聽遠處傳來一陣鑾鈴之聲。郭敖心中一動,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黃河裡的泥沙已經將他的衣裳弄得極為污濁,這時泥水半幹,衣裳黃一塊青一塊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條,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式,身上更是汙糟一片,活脫脫就是個幹苦力的鄉下少年。 郭敖將鞋子脫了下來,遠遠扔進了河中,雙腳在地上一陣蹬踩,也弄得滿是泥漿。大喇喇地將兩腿叉開了,坐在火堆邊上,掀起衣襟向臉上便是一陣抹弄。 那陣鑾鈴之聲越來越近,漸漸就見一行十幾個人騎著高頭大馬走了過來。當先幾匹馬背上都馱了個鼓鼓的布囊,裡面累累的似乎是銀錠。 郭敖裝作不看他們,最後一名鏢師騎的馬上沒馱布囊,手中擎著一面大旗,呼拉拉展開了,上書四個大字「神威鏢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動,只因神威鏢局乃是鐵萬常鐵老爺子所開,總部設在荊州,正離武當山不遠。若是此次走鏢回總部,那便可設法同行,悄悄地趕往武當了。 這鏢局裡新一代鏢師功夫不高,脾氣不小;攤子鋪得很大,分局開了十幾家,經營卻甚是混亂,要不是吳越王諸多照顧,只怕早就關門大吉了。鏢局之中向來龍蛇混雜,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那是誰也不知道的。 那鏢局眾人呼喊著號子就走了過來。馬蹄噔噔作響,一行十幾人,便是十幾匹馬,倒是很有氣勢。 郭敖冷眼觀看,眾鏢師的修為倒真如傳言,都平平無奇,也難怪他們只是護送了幾布囊的銀子。 突地就聽一聲「哞」的叫喚。郭敖倒是嚇了一跳,怎麼馬群中傳來了牛的叫聲? 跟著一個聲音叫道:「駕!神牛快跑,咱們不比馬差!」 就見馬群中搖頭擺尾地踱出了一頭牤牛,上面騎了一人。那牛看去毫無出奇之處,分明就是田裡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極為緩慢,但背上那人卻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騎的乃是黃飛虎的五色神牛,王愷的八百里跤,乃是無尚的奇珍,連汗血寶馬都比不上。 此人穿著也極為怪異,下身著了條鵝黃的綢褲,飄飄灑灑蕩了開來,褲腳就有三尺多長,在最尾端一束,亂雲般堆積在牛背上。上身卻赤裸著,只斜披一條綢帶。若是江湖異人或者鄉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罷了,可此人一身皮膚潔白豐潤,面容俊美,就如純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烏衣風流的王謝子弟,本該端坐鳳閣鸞台中,談些清遠之旨,哪裡會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著,風塵跋涉、行走江湖? 他頭上戴了頂盤絲的錦帽,中間卻不如時下所興一般鑲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鳳尾,顧盼之間,鳳尾下的流蘇墜玉一起鳴響,金聲玉振,傳之甚遠。 這身行頭,連郭敖見了,都覺怪異,只是他卻絲毫不覺,清澈的眼睛四下張望,當真是顧盼神飛。忽然一眼見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楊老大,你看這裡又有林子有火,還有人在,我們為什麼不歇一會子?」 那領頭的人三十多歲,臉上神色倒是極為幹練,聞言點了點頭,道:「歇歇也好。先喝幾口酒墊一墊,趕到前面的鎮子上,咱們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紛紛下馬,將牲口拴在身邊的樹上。那騎牛之人腳尖輕點,從牛背上躍下,在牛臀上輕輕拍了一掌,讓那牛兒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聲就坐了下來,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見郭敖不說話,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農,你好像是個小農,我們看來是一家子,說不得,只好親近親近了。」 郭敖低頭扒拉著火堆,不去理他。沈農也不在意,張目向四周望瞭望,歎道:「如此暮秋天氣,又當日暮時節,風呼兮雲怒,水擊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籟麼?我們僥倖生而為人,懂得音聲之曼妙,曲律之調諧,那便不能不鼓踴其後,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聽懂了沒聽懂,只管自己說得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從腰中抽出了一隻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邊吹了起來。 一時振音嫋嫋,宛如孤鶴上升,極暮天而遠起。秋水紛紛,化作滿空輕煙,佈滿天地。那鶴兒盤旋左右,漸漸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於純青的天色中,只餘下說不盡的一片輕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這麼好,竟然連素來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頗有不及。一時聽得心曠神怡,不禁腳尖輕點,合著他的拍子擊打了起來。 沈農見有知音俊賞,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見他嘴唇微張,長嘯了起來。 郭敖立時就覺一隻大刀直切進自己的胸膈之間,隨著沈農的嘯聲,不住地撕拉,將內腑臟器一塊塊地磨割下來,擠成粉末。 這少年聲音清雅好聽,笛聲更是氤淡清麗,但一嘯起來,聲音登時變得沙啞乾枯,宛如放了幾十年不用的馬車重新套了起來,早已生銹透頂的鐵軸摩擦時的酸澀之聲,當真驚心動魄。 就算天羅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華音閣新月妃的天風環珮琴、曼荼羅教持國天的伏魔琵琶也沒有他這嘯聲的殺傷力!當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雞脖子,以郭敖十年練劍,十年養氣的功夫,都禁不住臉上駭然變色,一招「潛龍騰淵」,右手虛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過去。 郭敖一動,沈農立即住口。郭敖就覺胸口一暢,快意之處,更勝喝了十斤雲仙宮的梅豔春冰。身上壓力既去,出手也就緩了下來。一轉眼,就見沈農滿臉興奮地望著他。雙目中噴射出的狂熱的火光,讓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顫,急道:「你做什麼?」 沈農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潛龍騰淵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見沈農搶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蠍,急忙躲開。 沈農也不在意,當空虛抓了一把,就仿佛握著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動幾下,興奮地道:「我這一聲長嘯,乃是東晉祖逖聞雞起舞時所做,名字就叫做『雞聲』。兄台一聽到我這嘯聲,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聞吾嘯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說著,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這等嘯聲,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時就會真氣倒流,連吐三口鮮血。若是再多聽片刻,真氣失控,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還談什麼知音不知音?難道真有什麼嘯歌叫做「雞聲」? 沈農見郭敖不答,當然以為他是謙謙君子,不務虛名。又搶上一步,抓向郭敖的雙手,聲音中熱度再增幾分:「郭兄,小弟這裡還有犬鳴、狼嗥、狐啼、鬼嘯等音,兄台不可不聽。這犬鳴者,乃是孟嘗君盜齊裘時所感;狼嗥者,乃蘇子瞻畋獵之時所興,聲音之宛妙清揚,曲折動人,那是比雞聲更勝一籌的。慢說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獨珍,殛欲與兄台同賞啊。」 他說得如此急不可待,卻是要郭敖聽他的什麼犬鳴狼嗥。郭敖頓時全身寒毛森豎,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縮,要從他不斷熱情相邀探來的雙手中解脫出來。 要說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強如他的也不是沒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狽,卻是生平僅見;被逼狼狽且不思還手、不敢還手,那不但是從前沒有,想來以後也不會有的了,也可謂空前絕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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