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葬雪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心魔輕柔地誘惑著她。一股力量自孱弱的心房中透出,精妙地調配著石紫凝體內的劍氣。插在蘇猶憐體內的長劍,嗡嗡響動起來。

  連太初四寶之一的九靈禦魔鏡,竟都在這股力量的撥弄下,顫顫發抖。

  那是心的力量,亦能直指人心深處。

  石紫凝緊咬著唇。

  真的要殺了她,殺了自己的同學?

  雖然只有不到一年的時光,雖然連見都沒見過幾面。但那是她的同學啊,是人世間最純、最真的幾種情誼。

  她將永遠記住在摩雲書院中度過的這段歲月。

  因為,她註定要走入血,走入火,走入殺戮與瘋狂。這段歲月,也許是她唯一的青春,唯一的光明。

  殺了她,就是親手終結這段光明,親手為自己的青春劃上句號。

  那她就只能走上一條漆黑之路,再也無法回頭。

  心魔幽幽歎了口氣,漫漫黃沙在石紫凝心頭閃現,隨即隱沒。但那淤積的回憶,卻仿佛一下子被剖了個口子,一連串令人窒息的地獄景象,衝擊著石紫凝孱弱的心。

  一瞬間,由安寧的小城,變成一片廢墟。鐵馬縱橫,能清晰地聽到馬蹄重重踏在沙上的聲音,鋒利的尖刀甩過空氣的聲音,以及驟然啞在喉嚨裡的嗚咽……

  她在風樓上,哭喊著、乞求著他們住手。

  但沒有人聆聽。

  沒有神明聆聽。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殺光石國人,不讓一個人留下。

  龍皇的血族,要徹底自這個世界上消失。

  「殺了她吧。」心魔輕柔地提醒。

  石紫凝握劍的手不由得一緊。

  是的,殺了她。

  殺了她,就可以施展心魔所說的奪舍之術。然後,她就會得到龍皇的力量,以無上之威嚴屹立在大地之上。想復仇便復仇,想複國便複國。

  那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啊。

  石紫凝悲戚地抽泣了一下,她用力抱住蘇猶憐。

  「對不起。」

  隨著一聲深深的呼吸,石紫凝的所有力量都隨著血脈聚于心房,融合了心魔那奇異的靈力,轟然怒射而出。

  長劍透體而過!

  死亡的劇痛在蘇猶憐臉上一閃而過,九靈禦魔鏡的光芒被長劍深深洞穿,兩具身軀淩空飛起,向滿空飛羽烽火迎去。

  就像是兩隻連翩的蝴蝶。

  一滴清淚自石紫凝眼角滴落,她的雙眸緊緊閉上,不敢看她的劍,也不敢看世間的一切。她知道,這一劍刺出後,她將再也無法回頭。

  再也無法!

  蝶影翩躚,在貓眼形的碧綠光華籠罩下,直貫長空。

  那被劍洞穿的柔弱身影,不知怎地,讓李玄的心忽然痛苦起來。

  他對這個影子沒有任何印象,但那痛是如此之重,讓他不由得力量頓失,雙手捧著心口,痛到無法呼吸。

  那是怎樣的痛啊,頃刻間讓他淚流滿面。

  他試著擺動定遠刀,讓烽火阻住玄鳥羽劍。但簡碧塵禦下之羽劍本就是這驚天一劍中的主導,李玄用盡全力,也不過讓烽火微微散亂,卻仍然被羽劍約束著,歸攏成橫貫長虹的一道。

  李玄終於忍不住,嘶吼道:「不……」

  砰的一聲巨響,仿佛什麼破碎了,又仿佛什麼也沒有。

  羽劍驟然安息。

  一片片鏡光自蘇猶憐身上剝落,每一片,都帶著無數淡淡的影子。一片一片,從虛無中來,又歸往虛無中去,掠過李玄的雙手。

  這雙手空空地張在空中,無法把握住哪怕最微小的一片。

  心在顫抖,仿佛被什麼東西瘋狂地撕扯著,卻偏偏說不出來究竟是為何而痛。

  李玄昂頭向天,就見那片身影如落雪般飄下,他急忙搶上前去,緊緊抱住。宛如註定的一般,他們恰好身在五行定元陣的正中間。

  一個滿身烽火的男子,懷抱著蒼白如雪的女子。

  男子涔涔淚下,卻連一個字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女子溫柔地笑著,大片大片的雪湧出,她伸手,輕輕幫男子理平額頭的覆發。

  男子似乎要想起什麼,卻又始終不能,痛苦而迷茫地道:「你是誰?」

  「我是雪妖……」

  女子柔聲說著,意識越來越模糊。大片的白光不住從她的體內溢出,在周圍漂蕩著,一團一團,就像是溫暖的雪。

  她知道,自己即將回歸那片孤獨的雪原,永遠沉睡在那裡。

  她吃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心中充滿了悲傷:

  還是無法想起我麼?

  她蒼白的笑容中有無盡的苦澀:本來,我以為還有漫長的時間,把你空白的記憶填滿;本來,我承諾過,要讓你重新愛我。

  可是,卻沒有了時間。

  她抬起頭,越來越淡的眸子,在白光的縈繞下,顯得那麼通透。

  這目光,宛如一束來自九天之上的光芒,深深刺痛了李玄的心。

  他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心卻在劇烈地抽搐。他似乎能感到,眼前這個正在死去的女子,在他心中是那麼重要,但卻始終無法想起她是誰。

  蘇猶憐注視著他的掙扎,痛楚一點點攀爬上她蒼白而美麗的臉。

  ——在我彌留的這一刻,你能想起我麼?哪怕只想起一瞬間?

  李玄將頭埋入她胸前,緊緊抱住她纖弱而柔軟的身體,似乎要從那越來越微弱的心跳中,聽出他們曾共有的記憶來。

  她透過他散亂的發,微弱地呼吸著,眼前是一片青蒼的天幕,藍得讓人心碎。

  他的擁抱幾乎讓她窒息,但她沒有掙扎,只任他將自己抱得越來越緊。

  她的心輕輕顫抖,每一次跳動都是一次述說。

  訴說著書院窗櫺外明媚的陽光,終南山上飛落的桃花。

  訴說著兩個人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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