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曼荼羅 | 上頁 下頁 |
四十九 |
|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抬頭望著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臉上依然淡淡微笑著,濃紫色的大地襯托著她飛揚的長髮,宛如她天地開闢之初她就站在這裡一般。 她環顧眾人,緩緩道:「延續生命,是女子值得驕傲的使命。然而我們擁有的時間的確太短暫了,所以我們不得不把這個使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讓其他人能夠更自由的追逐理想與真理。也許在你們眼中,只有妖魔才能在短短一天中產下數千兒女,然而我要說的是,生命的緣起、演化、繁衍雖然是天地間最深奧的秘梓,卻並非絕難破譯的。芸莩花謝的時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當中的那棵大樹的樹根之中,產育蜉蝣後人。雖然往生林已經枯萎,這些後人或許永遠不會孵化而出,然而這是我必須做的。」 卓王孫道:「然而女王陛下又為什麼把這一切告訴我們?」 紫凝之嘆息道:「我們已經徹底洞悉了人類繁衍的奧義,然而卻不願背叛造物對陰陽交合的最初定義。也就是說,雖然我們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參與,然而我們依舊保留了這個儀式,這是對造物的尊重,也是對人的尊重。」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終將目光投卓王孫,輕輕道:「這個儀式就是,女王將在進入樹根之前,選擇一位所愛之人,讓他用藤蔓纏繞住自己的身體……而我想選的人,正是你。」 諸人不禁又是一驚,卓王孫緩緩道:「為什麼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許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經沒有時間一一告訴你了。芸莩之花就要開敗,允與不允,只請你馬上答覆我。」 芸莩最後的花香盈盈繚繞在天地之間,似乎用最後的盛開來為自己的凋零作祭。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孫身上。 然而卓王孫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愛莫能助。」 紫凝之雙眸中興起一點微弱的漣漪,卻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後一點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辭了,希望他日能有再會的機緣。」 她輕輕轉過身,向當中那棵還在滴血的巨樹走去,在樹根圍成的半座蓮台中盤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輕輕向她合十一禮,也轉身向村中去了。往生林中只剩下他們和紫凝之。 刺目的陽光,已經過了中天,緩緩往西方滑落。 往生樹林中不知何時起了一陣極輕的風。萬千欲要凋謝的樹葉似乎同時在幽幽哭泣,紛紛墜落,宛如下了滿天的枯雪,輕輕覆蓋著被鮮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樹勉強伸出孱弱的枝條,將紫凝之整個包裹起來。青鬱的藤蔓一點點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體,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異常,也淒涼異常。 那些藤蔓顫抖著,似乎想盡力溫柔的觸摸紫凝之的身體,但是它們本身已不再柔軟光華,而是枯朽如刀,每觸上她的肌膚,她的身體就輕輕顫抖一次。鮮血從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下緩緩流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色的,和大樹的血毫無分別。 或許她本應生於樹,死於樹。 紫凝之閉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這是她千年的記憶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臉龐上卻沒有一絲痛苦,反而安詳得驚人,也美麗得驚人。 宛如她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間,一陣狂風自林穴而起,樹木搖落,似乎整個樹林都在為她而哭泣。那聲音淒涼無比,時遠時近,萬竅怒號,叱者,吸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後和,哀聲動地。 而那些枯朽的樹身卻發出極其輕微的劈啪聲,宛如某種東西,正在樹皮下潛茲暗長。諸人愕然抬頭,只見樹幹頂端那些朽敗的樹葉瑟瑟發抖,一葉葉飄落於地,而主幹的頂端卻漸漸墳起一個巨大的樹囊,正和紫凝之誕生的那個藤蔓之繭一般無二。 那一個個藤繭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臟,正在微微搏動著。它們每一次搏動似乎都長大一分,而那些巨樹則伴著一聲呻吟,似乎它們每次生長都要榨盡樹木的最後一滴精血,而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樹也心甘情願的掙扎著將最後的養分供給給它。 巨樹的根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隨之顫抖,痛苦的哀鳴聲響徹山谷,回蕩不絕。不久,樹葉落盡,許多合抱粗的藤蔓和枝幹也紛紛仳離,轟然倒墜在地,宛如無數枯朽的殘肢。 步小鸞臉上已慘然變色。她抬起衣袖,捂住雙耳,蹙眉道:「哥哥,我們現在……」 卓王孫道:「我們現在正是要留下來等。」 日墜月升,花屏上的鮮花已經開了又謝。 枯朽的樹木被夜色掩蓋,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態。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們剛剛踏足這片樹林之時。 只是那些懸在半空的樹囊的搏動漸漸微弱起來,嚎哭、怒吼、掙扎最終都漸漸平息,樹叢中只能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或許蜉蝣人棲身的巨木已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徹底朽敗了。那一枚枚尚未長成的樹囊孤獨的掛在光禿禿的枯枝上,宛如一顆顆永遠不再綻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或者寂靜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經創造的,不可思議的文明終於煙消雲散,永沉入這寂寂泥土。 而她們,什麼都沒有留下。一座宮室,一道城牆,甚至連一行文字都不曾有過。當往事成為記憶,記憶化為傳說,人們尋章摘句的考辨前人那些所謂的微言大義之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有過這樣一群人,曾經和神一樣的接近過天地間最深的奧義。 相思的心中湧起一種真正的蒼涼,她覺得自己只是想哭。 月色宛如流水,輕輕滑過樹林。 當中那棵大樹頂端突然閃出一絲微亮的光澤。一枚巨大的樹囊正在幾條赤紅的藤蔓的包裹下,無聲無息的律動著。四周的枝幹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卻似乎得到了某種秘魔之力的催動,不斷壯大。 難道蜉蝣人還存著最後的希望? 相思訝然抬頭,仰視著這枚僅存碩果。 它身上發出妖異的光澤,有力的蠕動著,宛如一張古怪的笑臉,每一次搏動,都在對它所對的一切發出最尖銳的嘲笑。 相思駭然間不禁退了一步。 這絕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惡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種子在經歷生死的一刹那被魔鬼佔據,還是魔鬼本來註定了要借助這場劫難而複生? 就在她腦海一片空白之時,一道赤紅之光從樹囊中沖天而起,伴隨著桀桀怪笑,從樹端閃電一般向她撲來。 相思花容失色,手足宛如被無形之針定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突然間,就聽卓王孫喝道:「不知死活!」 只見他一振袖,數道淩厲的勁風斜標而出,暫態將那團躍動的火光釘在了半空中。只聽那物厲聲嘶鳴,聲音如老梟夜啼,只聽得人毛骨悚然。卓王孫飛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將那團火光牢牢控於掌下。 那團火光駭然正是一次次引動曼荼羅陣的線索、死神曼陀羅所飼之使者——火狐!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