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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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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誰,只要看了一次,必當永生難以忘懷。 她的眸子透著淡淡的紫色,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憂傷,卻不是為塵世的罪惡與煩躁,而是因那浩如煙海般的哲思中無盡止的思辯而悲傷。這紫色是如此純淨,毫無半點渣滓,猶如天河中沉澱的紛漠紅塵,又經過了萬億年的時光沉澱而成。當大海凍結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時間堆積成浮麈,人世蕭疏成愴然之後,才會由僅剩餘的浮光掠影,鍛結成如此動人的顏色。 然而這參透了萬億歲月的目光卻來自一個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靈氣而延續青春的喜舍人。難道這個嬰兒也是因為某種秘魔之術而獲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褻瀆。喜舍人那與容貌迥異的目光裡沉澱的是數百年來人類最陰暗的渣滓:貪婪、怯懦、殘忍、自以為是、死氣沉沉。而這雙眸子裡沉澱的卻是積澱過後的智慧。更何況她的神光裡還帶著一種矯作不出的勃勃生機,只有初次見到美麗世界的人會有這樣一種單純的喜悅,也只有真正領悟了生命意義的人會對一花一木,一風一月有著如此深沉的眷戀。 那女孩對眼前幾個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後開口了。 聲音清婉動人,卻是一種陌生的語言。 幾人正在皺眉,她又已經換了一種。到了第七種正是清脆的漢語:「此處蜉蝣之國,在下蜉蝣國民紫凝之。」 步小鸞一驚,下意識的鬆開了手。 那個自稱紫凝之的女孩頓時跌落到了地上,她一聲不吭,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雖然泥地上堆著不少樹葉,但她秀眉緊皺,似乎摔得不輕。 旁邊的幾人誰也沒有出手救援。一個理由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靈異如神的人,她的肉體居然和普通女嬰一樣脆弱。第二個理由則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剛出生一樣,一絲不掛。本來對於一個兩歲的女孩,誰也不會有所顧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談,卻讓人很難以嬰兒視之,自然不便貿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頗有些內疚,上前扶她起來,順便將包袱中小鸞的一件衣物拿出來,卻不知該如何出口相贈。 紫凝之站直了身體,輕輕一拂身上的塵埃,釋然笑道:「差點忘了貴客們都來自禮儀之國,女子妝容不整,不見外人。」她轉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樹下,從樹根處取下一片數尺見方的紫葉,輕輕系於腰間。 步小鸞盯著她,訝然道:「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里不同俗,鄙國上下均是如此穿著。但主隨客便,諸位若覺得不習慣的話,我可以換上你們的衣服。」言罷輕輕將相思遞上的衣服接過,合十致謝。 步小鸞古怪的看著她,道:「這麼說來你們平時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于車馬輕裘,未免浪費。」她微笑著看著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這種蠶絲出自尼泊爾雪山之上,看上去雖然宛如冰雪,潔白無暇,其間實際上暗繡的十餘種花紋,在不同的光線角度可見。現在不知,按照貴國隋唐時期的工藝進度,就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繡師一年半的時間。」 步小鸞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只是不穿衣服卻是方便得緊,我平時也極不喜歡穿那些一重一重的東西,這裡這麼好,乾脆我們都換上樹葉作裙子好了。」一面說,一面墊起腳興奮的扯著卓王孫的袖子。 卓王孫面色微沉道:「不許胡鬧。」轉而對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謂無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對貴國風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帶我等到貴國中一開眼界?」 紫凝之當著眾人換上衣裙,動作卻絲毫不顯局促,仿佛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請諸位到鄙國一遊。」 步小鸞的衣服雖然小,但在她身上還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鸞看了她半天,皺著眉頭道:「哎呀,這個衣服穿不得,你還是脫了吧。」 紫凝之攤開雙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陽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體上,光暈流轉,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間似乎覺得她竟然已經長大,大概有八九歲的模樣, 過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蘿織成的隧道,好在現在陽光已盛,仍然見縫插針的從隧道頂上灑落而下。隧道極短,盡頭處炫目的碧綠光華宛如太陽一樣臨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無花果林。無花果樹和榕樹一樣,藤蘿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歲一長,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占地極廣。這裡的無花果樹看上去皆千歲有餘,主幹高入雲霄,附近更有上千條小樹環繞圍拱,枝繁葉茂,藤蔓橫生,陰翳數畝,蔚為壯觀。而樹洞中不時有和紫凝之同歲的男孩女孩,腰間也圍著各色樹葉,在樹林間出入,看來這群蜉蝣國民正是以樹洞為居。 這個天然巨樹村落中心廣場上有一面藤壁,上面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葛蔓,五顏六色,絢麗異常,細數來有二十四種之多。其中第九種葛蔓上繁花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綠色,中間雜著點點月牙形的銀斑,絢爛異常。 紫凝之注視著花屏上的鮮花,若有所失,輕歎道:「想不到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這麼晚了。」 步小鸞笑道:「一點都不晚,我平時都要太陽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悵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瀲方要出蕊,已經是曦露之時。」 步小鸞一怔道:「你在說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懸於宇宙中,自轉一周之時,我們稱之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時五十六分四刻,略等於二十四時。每一時也就大概等於貴國的半個時辰。而大地繞太陽而行,每一周又略等於三百六十五日六時九分十刻,是為一年。」 步小鸞嘻笑道:「什麼大地懸於宇宙中,什麼轉來轉去的說得我好糊塗,倒是這些花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好看。「 紫凝之道:「這些花正是鄙國農家學者培育而成的計時之花,一天之內,二十四種輪番開放,以應時光運轉之象,四季如此,經冬不謝。」 步小鸞喜道:「這麼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讓我帶回家種著玩。」 紫凝之微笑著搖頭道:「這可不行,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開,並不會留下種子,根系也絕不能移動。」 步小鸞只覺好玩,很不得伸手將每種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孫拱手道:「貴國天文曆法、種植培育之術當真已精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此番無心而入寶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帶我們到貴國琅繯福地一覽寶卷?」 紫凝之還禮道:「公子客氣了。只是——鄙國非但沒有一冊藏書,連文字也不曾使用過。」見眾人都稍露驚訝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國學者認為,語言為天地之間至為精妙玄虛之物,若用於創造詩篇文賦,則妙化萬端,大美無極,若將之作為記錄的工具,則落了下乘,有褻瀆之意。所以,鄙國百萬世以來,從不曾有文字出現。」 卓王孫道:「那麼貴國詩篇文賦又是如何傳世?」 紫凝之道:「只因為我們都能直接承受母輩的全部記憶。」她眸子中透出一種敬畏,遙望遠天,緩緩道:「本來文學之玄虛奧妙,就非文字能全部傳達的。僅就詩歌而言,貴國自《風》《騷》以降,建安風骨、盛唐氣象,人才之盛,在天下萬國中也可稱佼佼,若非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當可與鄙國並肩,只可惜仍落入以辭害意的圈子。倒是貴國大賢莊周『言不盡意』、『得意忘言』之說,與鄙國之人所見略同,又可惜千百年來真能領悟此語者寥寥,終究是隔了一層。」 眾人聽完這一番話,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華五千年文章極盛,人才輩出,自以為傲視天下無可比肩,想不到在這個邊陲小地,一垂絛幼女在此侃侃而談,說什麼中華詩文若非拘於文字則可與其並肩,真是聳人聽聞。若遇到別人,早將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觀天一類的詞一帽子扣在此女頭上,狠狠譏誚嘲諷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孫一行人卻沒有一個笑得出來。 卓王孫道:「自古文無第一,詩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賢達,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將貴國詩文賜教一二?」 紫凝之望著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難道姑娘不能記誦一二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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