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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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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那個歌者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宛如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正在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波在月色下發出一陣碎響,波光突然從中間破開,兩個喜舍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還捧著一個黝黑之物。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牽絆著一線暗光——赫然正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喜舍人已遊到岸邊,月色正盛,相思清楚的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似乎他們手中捧著的是惡魔的化身。而其他岸邊的喜舍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仿佛他們眼前的就是整個地獄。 那團東西被兩個喜舍人小心翼翼的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遊開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譁然一聲輕響,水波的張力終於被撐破,一頭蓬草一般的亂髮猛地一頓,已破水而出。 雖然已早有準備,但眾人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卓王孫等人也忍不住為眼前恐怖詭異之相悚然動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亂髮擰成數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顯得十分稀疏,根本掩蓋不住下面那張青黑色的頭蓋骨,卻任它崢嶸的凸現出來。 頭蓋骨的下面,卻詭異的拼接著一張猙獰的死嬰的臉! 死嬰從額頭往上的血肉骨骼也已被融化,柔軟得宛如天藍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張成年女子的頭蓋骨就生硬的插陷其中。 兩者似乎還未能完全融合,接頭處裂開數道一指寬的骨隙,灰堊色的大腦就隱約從骨隙中透露出來。他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雖然並未腐敗,但皮膚皺紋層層疊起,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那張面孔極度扭曲著,兩腮、下巴上還佈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彩色的石子,宛如釘子一般從死嬰浮腫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獄變相,怪異無比。 再往下看,死嬰周身蜷曲,縮得極小,四肢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在背後,宛如一個做壞了的娃娃,又宛如蠻荒時代被敵人野蠻折磨而死的戰俘。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突然甩開壓著他的兩人,轉過頭注視著死嬰。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神中透出一種親切,宛如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嬰兒般習慣性的吮吸著口中的紅線。但這種平靜瞬間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淹沒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一陣幹嘔,用盡全身力氣將絲線吐出,然後撕心裂肺的呼號起來。這種呼號的聲音與剛才那劇痛之下的慘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絕望——宛如看著自己的生命消逝卻又無法阻止的絕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視著他,幾個人慘然搖頭,似乎在商量什麼。 相思驚得臉色慘白,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卓王孫淡然道:「曼荼羅陣中之景,自然還要請教楊盟主,想必到了此刻,盟主就算有再大的難處,也不會隱瞞。」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道:「我並非有意隱瞞曼荼羅陣之關竅,而是有難言的隱衷,不過既然大家如此堅持……」他搖了搖頭,終於嘆息道:「這個死嬰,就是喜舍人為了延續青春而種在湖中的嬰靈。」 相思愕然道:「嬰靈?」 楊逸之神色凝重,道:「喜舍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來,他們身材矮小,面目黧黑,醜陋無比。然而他們卻自負青春美貌,對容顏體貌極為貪戀。為了保持青春的形貌,他們不惜動用了一種最邪惡的陣法——黧水嬰靈之陣。」 相思道:「這黧水嬰靈之陣又是什麼?」 楊逸之沉聲道:「一對喜舍男女,一生只能生育一次,都是孿生兒女。他們在嬰兒出生一個時辰後,剪斷臍帶,而後在嬰兒的傷口上紮入一根紅色絲線,將之生生沉入冰湖之底。紅線的另一頭,則從湖底引出,系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喜舍人便將紅線含在口中,吸取嬰兒的靈力,以滋養衰朽的身體。如果夜間要離開船床,他們也必須口含紅線,否則就無法吸取足夠的精氣,抵禦天亮後的陽光。他們就這樣保持年輕時候的容貌體力數百年,直到死去。」 相思臉色漸漸由驚怖變為憤怒:「貪戀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有什麼資格為人父母?他們每天躺在船床上吸取兒女精血的時候,難道就不害怕麼?」 楊逸之道:「當然害怕。喜舍人貪婪而膽小,一面瘋狂追逐無盡的青春,一面又極其恐懼嬰靈報復,據說只要看到旁的部族的小孩,都會落荒而逃。他們每年到了嬰童出生之日,就要潛入水底,將七色彩珠嵌入嬰童臉上,相傳,只有如此能化解嬰童的怨氣,禁錮其靈魂,讓他們無力爬出水面來報復父母。因此,七色彩珠也就成了喜舍人瘋狂尋找的東西。」 相思一時無語,默默望著喜舍人,他們貪婪而蒼老的目光如今佈滿了恐懼、絕望,變得一片蒼白,而唇邊蜿蜒的紅線卻猩紅欲滴,宛如一條潛伏在他們身體上毒蛇。 她臉上的怒意漸漸消散,長長嘆息一聲,道:「這樣的青春,要來何益?」 楊逸之搖搖頭,沒有回答。 小晏輕歎一聲,道:「他們得到的註定不是永生,而是永罰。」 相思愕然回頭道:「永罰?」 小晏望著那具怪異的嬰屍,低聲道:「永罰才剛剛開始。」 相思思索了片刻,驚道:「殿下是否別有所指?」 小晏道:「相思姑娘難道沒有注意到那塊頭蓋骨和嬰屍結合的方式有些眼熟麼?」 相思愕然,一陣寒意突然從她背後升起,她的聲音都已經顫抖:「你是說……」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他是說倥杜母。」 相思顫聲道:「可是,可是倥杜母不是已經被我們消滅了麼?」 楊逸之道:「沒有消滅,只是暫時讓他們不得行動,一旦有機會,那些屍體都會如這塊頭蓋碎片一樣,從新尋找寄主,潛形出世。」 相思道:「你是說這塊頭蓋骨也是倥杜母的一部分?」 楊逸之道:「正是。」 卓王孫笑道:「而且,它的主人並非是普通的倥杜母。」 相思道:「那麼是誰?」 卓王孫道:「無綮村長的妻子。」 相思怔了片刻,道:「無綮村長的妻子?」 卓王孫道:「小鸞曾無意問起無綮村長之妻,當時他閃爍其辭,似乎觸動隱痛。只言她也屬無法復活之列,葬於芙蓉澤。然而,喜舍國人只應葬於土中,決不該沉屍沼澤。」 相思不相信的道:「那麼,村長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卓王孫道:「這也只有村長本人可以得知了。然而我們只能這樣推測——村長之妻也成了倥杜母之一。」 相思驚道:「這……」 卓王孫繼續道:「倥杜母的身體若非用烈火燒成灰燼,都會在土中無盡繁殖。只有一個地方例外,就是沼澤。」 相思道:「你是說,村長早已經知道沼澤中可以抑止倥杜母的生長?」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湖波深處:「數百年前,村長愛妻死於非命,頭顱撕裂,無法全身復活,也將成為倥杜母之一。按照族規,應當趁其復活前將屍體燒毀。然而村長愛念已深,不忍下手,於是暗中違反族中禁忌,將愛妻屍體葬于芙蓉澤中。」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麼,道:「他難道是想借芙蓉澤之水抑止屍變?」 卓王孫道:「不錯。數百年來,村長的計畫是成功了,然而前不久我們將數萬倥杜母趕入沼澤,卻無意中觸動了村長之妻屍身所在,她屍體上的某一部分就隨著澤底暗流,緩緩潛入喜舍人埋藏嬰童的月牙湖中。」 相思喃喃道:「月牙湖的水並非沼澤,已無遏制倥杜母行動的能力,於是……」相思忍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難道這頭僅存的倥杜母竟然借著童屍復活了?」 卓王孫搖頭道:「復活尚且未必。月牙湖雖無抑止倥杜母的力量,然而究竟隔絕了泥土,讓倥杜母力量大減,所以只能緩緩蠶食靠她最近的嬰童屍體。」 相思愕然,回頭一瞥那在水中不住哀嚎的村民,他的雙目似乎都已被融化,只剩下兩個漆黑的深洞。相思蹙眉道:「如果就這樣下去……」 卓王孫道:「這樣下去,此人寄身的童屍被食盡之刻,也就是倥杜母復活之時。」 相思望著湖邊的村民,神色十分焦急,道:「我們必須儘快阻止她!」 楊逸之道:「且慢!」 相思回頭道:「楊盟主,此時倥杜母還未成形,我們如能早一步動手,不僅能將此人從劇痛中解救出來,還能阻止她蠶食其他的童屍。」 楊逸之望著微微澹蕩的青紫色水波,眉頭緊鎖,搖頭道:「只怕不可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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