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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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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自己的情況卻頗為不妙。一招擊出後,全身淩亂的真氣似乎都脫離了約束,在體內恣意亂行,不時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無法控制,雙手支撐著地面,身後的長髮淩亂的垂散開來,鋪散在木板上,額頭上也是冷汗淋漓,全身都在一團淩亂的寒光中微微顫抖。 千利紫石不顧自己的傷勢,將相思推開,撲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鮮血頓時從她嘴角流出來,染在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詭異。她小心翼翼的將流血的手腕遞到小晏唇邊。 黑暗中,小晏澄淨如秋夜一般的目光從亂髮後面透出來,冷汗已經將他額間的散發濕透。他輕輕搖頭,似乎想盡力將千利紫石滴血的手從眼前推開,而另一種壓抑不住的欲望又從他蒼白的唇間升起——那是對人類鮮血的欲望。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顫抖著,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紅的鮮血一滴滴滾落在他本是永遠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轉開臉,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為什麼初見千利紫石的時候,她的頸間會留著那可怕的巨大創口,為什麼岳捕頭會斷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氣,為什麼小晏在甲板上會逼她脫下衣服,為什麼當她反抗的時候,僅僅在他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就會讓他突然瘋狂般的想殺死自己。 相思將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陣刺痛。眼前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無暇的身體,居然同時棲息著魔鬼的欲望,需要不停攫取人類的鮮血才能延續。 相思回過頭,透過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亂髮,隱隱看到了他雙眸中的淚光。那不是為自己的痛苦而流淚,而是年少的釋迦太子,在偶然的機會裡領悟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卻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獨、而又無可奈何。 相思心頭一慟,或許千利紫石是對的,若真能為他解開血咒,那麼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體還能行動,她或許也會毫不猶豫的走過去,將自己腕間的鮮血遞到他唇邊。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盪已經停息。小晏的呼吸也已漸漸平靜下來,道:「我已經沒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臉色蒼白如紙,聲音卻輕了很多:「能為少主減輕痛苦是紫石最大的榮幸,但是紫石不忍看著少主為紫石而自責!」 小晏合上雙目,道:「我自有辦法,你快點讓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淚,一面包紮好腕上的傷口,再為小晏束起身後的散發。她的動作如此溫柔、仔細,仿佛已經做過了千萬遍,她泣聲道:「少主人,只要殺了她,你就能解開月闕在你身上的血咒,你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 小晏避開她,沉聲道:「不要再說了,你立刻把她帶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體,搖頭道:「決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緩緩將臉轉開,看著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現在我以幽冥島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邊,不得我允許,不得擅自離開。」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著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趕我走?」 小晏嘆息一聲,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搖頭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決不離開。」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長在幽冥島上,應該知道違抗島主之命的後果。」 千利紫石呆呆的看了他一會,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臉色一沉,道:「此話我已經出口,就決不會收回,你立刻離開。」 千利紫石重重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失聲痛哭起來。 小晏轉過身不去看她。 濃濃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聲和她輕輕哭泣的聲音。 過了好久,千利紫石緩緩從船板上支撐起身體,哽咽道:「紫石自幼經老夫人撫養,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為主僕,實如兄妹,如今不僅狠心趕我離開,而且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這一切卻不過,不過是為了這個陌生女子……難道……」 千利紫石抬起淚眼,嘶聲道:「難道少主人也動了世俗情欲之念,竟然為了她,連一切都不顧了麼?」 小晏猛然回頭,喝道:「住口!」 這句話一出,三個人都同時一怔。 千利紫石呆呆的望著小晏,淚水如斷線之珠,無聲的落下。 小晏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歲那一年,他打碎了母親遞過來的酒盞,而後將自己鎖在臥室內,整整七天七夜。他發誓永遠不再碰哪些罪惡的液體,發誓憑藉自己的毅力,擺脫對鮮血的倚賴。 那是一段夢魘般的日子,記憶裡只是大塊的血紅,他將床上的紫色幔帳拖到地上,一條條撕碎,指甲折斷,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劃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長髮披散,宛如一朵凋謝的墨色蓮花,又被淚水濡濕——他的優雅,他的風儀,他的高貴,都被欲望與掙扎擊得粉碎!然而,他始終不肯打開房門,接過那杯救命的鮮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經完全虛脫,房門突然開啟,陽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親的目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輕輕推了進來。 她就是紫石。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漁民的女兒,本來坐在海邊織網,卻被他的母親虜走,作為供血的獵物。 那時候,她的眼神如此惶恐,宛如一隻誤入虎穴的小獸,四處張望著。但她很快發現,這座華麗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個人。她試探的走近了兩步,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竟主動跑到他身邊,扶起他,問他是不是病了。 他艱難的抬起頭,長髮瀑布般流瀉到她纖細的手腕上,淩亂的髮絲後,那雙幽潭一般的眸子,仿佛比大海還要深,她頓時看的癡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駐在她脖側,那條輕輕顫動的青色筋脈上。 尖利的呼叫聲在黑暗中響起,直透過厚厚的房門,他的母親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 陽光下塵埃飛揚,千利紫石似乎被重重的推開,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縮,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而黑暗深處,小晏一點點抬起頭,他竟狠狠的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順著嘴角滴滴墜落,將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駁陸離。他原本美秀無雙的面孔也因饑渴、疲勞而憔悴如紙,更沾染了點點血污。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如此空靈、深沉,絕決中還透露著不屬於他年齡的悲憫——為了紫石,為了他自己,為這錯亂的因緣本生。 他的母親重重嘆息了一聲,將他扶起。 從此,島上再沒有了被虜來的少女,漁村中流傳的吃人海怪的恐怖傳說,也終會漸漸被人遺忘。唯有千利紫石不願回家,她甘願追隨這個一見之下就永難忘懷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後的一月內,母親幾乎不眠不休,終於製造出了代替鮮血的藥物。雖然這種藥物只能減輕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經能讓他憑著毅力和不斷增進的內力,在大多數時間中控制自己,依舊顯得那麼優雅從容,完美無缺。 直到又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鳥血的繼承者,將他苦苦壓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喚醒。 小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過去和現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後悔,又似乎一個從未動過怒的人突然發作,過後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這樣默默注視著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千利紫石躲開他的目光,低頭啜泣。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追隨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護的珍寶。她也知道少主人對她的情感,僅僅如同神佛對世人的慈悲,無差無別,不會為誰加重一分。她早已習以為常,也從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塵俗之愛,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個女人,佔據少主人空靈的心。 千利紫石徐徐抬頭,決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無論如何也要殺了她!就算少主賜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罷只見她騰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徑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擋,卻感到一陣暈眩,體內的真氣居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聲驚呼,也忘了自己還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邊一閃。沒想到這一驚之下,一直凝塞的內力竟然突然運行自如了,雖然雙手還在迡蠶絲的束縛之下,但身體一側,已經將千利紫石的這一殺著躲過。 千利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這一刀深深斬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似乎一條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刺耳。 接著,他們身旁響起一聲極其淒厲的慘叫。然後整個房屋都震顫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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