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墮天使之心 | 上頁 下頁
五八


  秋璿輕歎一聲,將紅茶推開,起身向二樓走去。

  走廊盡頭,一扇白色的門緩緩開啟。

  門內是同樣的白,白得耀眼。

  在四周富麗裝飾的襯托下,這抹白色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是鏤金錯彩的宮廷畫卷中,一塊還未來得及描畫的留白。

  一位黑髮少年孤獨地坐在這抹留白的中心處,低頭塗畫著什麼。白色的牆,白色床單,白色的帷幔,這裡仿佛是一片蒼白之海,而他漆黑的發卻是唯一的例外。

  他簇擁在白色被褥中,神色極為專注,似乎就連秋璿走進了房間,都沒有察覺。他筆下是一幅未完的素描,黑白的色調幾乎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圖案卻極為淩亂,完全看不出所描摹的對象。

  秋璿在他對面坐下,微笑道:「晚上好。」

  少年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透出一抹驚訝。畢竟,在夜晚房間中突然多了這樣一位元不速之客,任誰都會禁不住驚訝的。但他的驚訝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色,輕輕回答道:「你好。」

  他用目光指了指自己身下的白色被褥,表示還在病中,不能起身迎客。

  這個動作禮儀周全,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秋璿默然了片刻。她本來準備了很多說辭,但這一刻卻說不出口。眼前這個少年就是第七公爵家的第二繼承人,華倫。他出身高貴,得萬千寵愛,卻是那麼的可悲。不僅因為他的疾病,更因為他短暫的一生都活在各種各樣的謊言之中。姐姐,情人,每一個都在欺騙於他。或出於愛,或出於保護,編造了一個個謊言,強行剝離了生活原本的七彩色澤,讓他陷身於一片蒼白的海洋,無法掙脫。

  她不想再讓任何謊言淩駕在他身上,無論出於什麼目的。

  於是,她直接說明了來意:

  「我今天來,是想詢問一些關於蘇妲的事。」

  華倫淡淡一笑:「是我姐姐委託你來的麼?」他臉上的神色有幾分坦然,亦有幾分洞悉世情的睿智,卻並非一個臥病多年的孩子那麼簡單。

  秋璿注視著他,輕聲道:「她委託我查案,但並沒有委託我來這裡。」

  「是我想見你一面。」

  華倫抬起頭,迎著她的目光,似乎在分辨她話中的真假。

  視線那頭,秋璿也在看著他。他漆黑的眸子如此純淨,仿佛初生的孩子第一次打量世界;而同時,又滿含著看破紅塵的蒼涼。

  秋璿輕輕嘆息:「如果你願意,就將一切告訴我,我會設法幫你。」

  她的聲音很輕,卻似乎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力量,讓人信服,讓人信任。

  華倫默然良久,鉛筆在紙上一頓,畫出一道重重的痕跡:

  「她恨她。」

  前面那個她,指的是他的姐姐艾薇婭,後面這個她,指的卻是蘇妲。

  秋璿輕聲問道:「為什麼?」

  華倫抬起頭,笑容有一些淒涼:「因為,她不想失去我。」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她總認為,蘇妲會奪走我。」

  秋璿注視著他,一字字道:「她會麼?」

  華倫的眸子中浮起淡淡的迷茫:「我不知道……」

  他垂下頭,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鉛筆在白紙上劃過的微響,塗抹出一道道淩亂的痕跡。

  「我快要滿十九歲了。我知道自己患有不治之症時,大概是十年前。那個時候,每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裡,我大概有二十個小時要陷入昏睡。記憶仿佛只是碎片,斷斷續續,不成章節。只隱約記得,幾乎全世界的名醫都被請到我病床前,檢查、會診、爭吵,卻都無力回天。最德高望重的醫生,最先進的設備,最後的作用不過是推測出我的死期——一我活不過十六歲。」

  「一開始,父親還肯不相信,用盡各種辦法想挽留我的生命。但等到了十五歲那年,幾乎所有的人都絕望了。十五歲生日之後,他們就已經開始給我準備後事。」

  「出於我的病,家人都非常縱容我。我雖貴為家族中唯一的男孩,卻從來沒有人要求我什麼。在清醒的那四個小時內,我可以自由閱讀,書寫,聆聽音樂,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繪畫。我畫下我身邊的一切。家人為我準備了最好的紙張,供我隨手塗抹。不必拘于章法,也不用聘請名師,而只是率性而為——因為,那不過是垂死病人的無聊消遣罷了,又有誰會在意?」

  他停下了筆,注視著手中那些淩亂的線條。臉上的神色極為複雜,說不清是幸福還是悲傷。

  「後來,姐姐怕我寂寞,給我找來了陪伴。她們都是年輕的少女,每一個都美麗聰慧,輪流陪伴著我。」他恢復了作畫,筆尖的動作卻變得溫柔:「其中,有一個來自中華行省的女孩,有黑色的長髮,總是對著我唱家鄉的歌曲。在我心中,她如傳說中的迦陵頻迦鳥一般可愛。雖然見面才幾天,我發現,自己喜歡上她了。而我相信,她對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她每次為我唱歌的時候,眼中都迷蒙的水光,就像她家鄉的雨。」

  他沉默了片刻,輕輕嘆息:「可沒有多久,我就永遠找不到她了。」

  「為什麼?」

  華倫搖了搖頭,似乎不忍回憶下去,轉換了話題:「後來,我十六歲了。」

  他的思緒似乎非常跳躍,也如他手中的那副畫,毫無章法。但秋璿並沒有打斷他,認真聽他說下去。

  「如名醫預料的那樣,我的病情突然惡化。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只等死亡的來臨。好在,這場悲劇預演的時間太長,原本刻骨銘心的傷痛,也已經凝固成灰,深埋心底。我想,是時候給大家解脫了。最後一次昏迷時,我似乎聽到了醫生的嘆息,母親的啜泣,收拾刀械的聲音,摘下管線的聲音,以及心跳儀漸漸平息的聲音……」

  他嘆息一聲,良久沉默。他的頭垂到極低,幾乎埋入那副素描中。透過披散的黑髮,似乎能看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死亡的恐懼、絕望、悲傷,似乎至今還在他身上淩虐著。

  過了良久,華倫緩緩抬頭:「可意外的是,事情竟突然間起了轉機。在最後關頭,一枚據稱裝著『特效藥』的金屬匣子,被送到了手術室。隨即,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我接受了一場手術。」

  「手術?」秋璿微微一怔,心中靈光乍現。

  ——萊恩·佛蘭克林也曾提到過,自己在毫無生機的情況下,接受了一場神秘的手術,並從此獲得了再生的力量。

  「這是怎樣的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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