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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海之妖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到了深夜,緊急停泊的笛聲拉響,天朝號在濃霧中終於失去了方向,只有暫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島上,等待濃霧散去。

  看樣子,明日淩晨到達海南的計畫是要泡湯了。

  相思靜靜躺在床上,額間刺痛和疲彼此倦糾,讓她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不知什麼時候,船身微微一震,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睜開雙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種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長著。

  她努力搖了搖頭,眉心的疼痛更厲。她一手掩住臉頰,一手緩緩的將枕邊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細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裡一點風聲也沒有,燭光也全滅了。

  寂靜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時發出的淅淅梭梭的輕響。她緩緩從每一個房門口走過,潮濕的霧氣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靈一樣纏繞在她身上,不時閃出點點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腳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兩顆晨星,閃爍不定。

  她目光所觸,漆黑的房間裡似乎也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光,剛好映出房門上兩個黯淡的字跡:「地三。」

  她猶豫著,不知是否要進去。這時,裡邊傳來輕微的喘息聲。

  聲音很輕很細,透出極度的痛苦,仿佛來自一隻垂死的母獸。

  她用力一推,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房屋裡搖曳燭火透過了藍色水晶的燈罩,將整個房間映得虛虛渺渺,宛如注滿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張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經被撕開,一重重散亂的纏繞在雕花的床梁上,整個大床看上去宛如一隻幽藍色的巨繭。

  巨繭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結印胸前。他身體周圍三尺之內,都鋪滿了一圈晶瑩的寒霜。

  相思打了個寒戰,目光挪移開去,只見紫石姬側身蜷縮在不遠處,領口撕開,整個胸前全被鮮血濡濕了,赤裸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艱難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剛一觸到他的身體,就被一種無形之力震開去。

  那人輪廓在光華後若隱若現,然而相思還是認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經就寢,頭上束髮的金環已經解下,長髮如雲一般在身邊散開。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閃爍,讓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現凡塵。寒光中,他長長衣袖在身旁臨風飄舞,宛如張開一雙潔白的羽翼。

  然而房間內分明一絲風都沒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藍光被他漸漸凝聚,重塑。森然寒氣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氣中遊弋著的無數冰雪精靈,又似乎化作諸天落下的無邊花雨,輪轉、護衛在他身旁。

  然而,那無邊的寒氣似乎都在顫抖。

  他身邊的微光也時強時弱,最終越來越淡。那張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漸漸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體正在承受著某種極大的痛苦。

  ——一種連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來,用力抓開自己的衣領,努力向後仰著身子,嘶聲哭道:「少主人,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搖了搖頭,輕輕將她推開。

  她卻又再次撲了上來,跪在他腳下,嘶聲道:「殺了我吧,或許這樣能解開月闕的血咒!」她滿面血淚,仿佛正在承受一種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面容也整個扭曲起來。

  相思已經面無血色,她顫聲道:「你對她作了什麼?」

  小晏突然平靜下來,緩緩睜開雙眼。他雙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這無邊的夜色。相思全身一涼,驚退幾步,但是終於扶著門欄站立定身形,道:「放開她。」

  小晏看著她,蒼白的臉上,悲憫和欲望痛苦的糾纏著。

  那種悲憫,仿佛是德望俱高的大師,在萬人頂禮膜拜的時刻,突然中斷說法,走下講壇,用片塵不染的手指挑開長明燈,救起一隻撲火飛蛾,而後望著掌心那只垂死的生靈。

  然而他眼中神光變換,不時又閃過一絲魔鬼般的欲望。

  那是對她身體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識到什麼,她猛地轉身,向門外跑去。

  身後風聲一帶,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雲一般向她席捲而來。濃郁的寒香讓相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剛要出手抵擋,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個包裹起來,恍惚中只覺四周淡藍的幽光不住旋轉著,突然她身體重重一頓,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離她只有兩寸。

  那廣如滄海的眼波裡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憂傷,仿如已洞悉了芸芸眾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擔著這些悲哀。

  兩人目光相觸,相思猛然覺得一陣迷惘。她似乎已經漸漸忘記了恐懼和痛苦,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詭異的行止後邊一定藏著難以告人的秘密——一個讓他甘願承受一切孤獨與痛苦的秘密。

  就這一念之間,她滿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緩緩散開了,她幾乎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雙眼睛,想溫柔的與他交談,想盡力幫助他,減輕他所承受的苦難。

  就在這個時候,他輕輕一揮衣袖,身後的房門無聲無息的關上了。他修長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絲。

  他似乎不忍看她,將目光挪向遠方,指尖的蝶絲卻毫不遲疑的向她眉心刺來。他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指間的月光柔和得宛如從午夜窗前一縱即逝的夢境。你越是想要回憶,它就越是堅決的沉入你腦海的深處。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溫柔而憂傷,就算到死也不會覺得有一絲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卻仿佛被這道柔和的月光紮開了一條口子,同情和溫柔瞬間退去,驚恐、憤怒、還有甲板上屈辱的記憶猛然湧了出來。

  她猛地一個耳光向他臉上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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