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海之妖 | 上頁 下頁 |
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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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晏也微笑道:「兩位相邀,豈敢不來?只是卻讓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風暴雨,又從狹窄的墓道中搜索而來,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舊如此整潔,甚至連一滴雨水都沒有沾染。 曼陀羅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臉上漸漸恢復了動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剛才還要甜。她輕聲道:「既然這樣,幾位就請一起進來吧。」 入了內室,房內陳設愈發華麗雅致,瑤窗篆拂,錦廉珠懸,還有無數翡翠珠玉,就隨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樣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一處——房間正中矗立著一張很大的石桌,桌上布著半局棋。 說是半局棋,不是因為它沒有下完,而是因為它只有白子,沒有黑子。 這些白子卻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顆棋子上還築著一個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擺滿了棋枰,正好擺成一局殘棋。其它的棋子還未擺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緋紅的絲線系住腳踝,倒懸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頂端燃著一支暗紅的蠟燭,血紅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樂歡飲,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們手中的器具都不見了,只保持著空空的姿態。 有的似在抱彈琵琶,有的似要舉杯暢飲,有的甚至還笑吐香舌,輕抬柳腰,似乎還在和無形的情人雲雨歡會。 ——這不由讓人想起,傳說中萬花穀底那片屍體道場,竟和這棋局一模一樣。 萬花谷中所有的屍體都不翼而飛,難道……相思猛然想到什麼,她搶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卻又頓在了半空。她臉色蒼白,猶豫了良久,終於一咬牙抓起其中一個。 她的手猛地一顫,觸手冰涼而堅硬。看來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過特別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氣,注視著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寬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長髮,一手向纖腰探去,似乎在解著看不見的羅帶,臉上的微笑依舊嫵媚無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觸電一般將雕像丟開,臉色頓時蒼白如紙——那雙如絲的媚眼中,竟然還有神光在脈脈流動! 難道這滿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屍體被用法術縮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這次她發現雕塑底座上刻著兩個字:「海棠」。 曼陀羅輕歎一聲,道:「我本以為只有男人才對這局棋感興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樣。」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萬花樓的姑娘都是你殺的?」 曼陀羅在棋枰對面那張寬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講一樁罪惡的事。 相思注視著她,憤怒漸漸取代了恐懼。她顫聲道:「你將這些無辜的人殺了,還把她們臨死前的樣子做成雕像,擺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對,難道你是沒有心肝的人麼?」她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棋枰幾眼,眼中已經充滿怒意。 曼陀羅靜靜的看著她,良久才長歎了一聲:「我的心肝,你又怎會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會明白你這樣的瘋子?」 曼陀羅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視著相思,輕聲道:「世人生來就要受苦。」 相思道:「於是你就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連眼淚都不為他們淌一滴,還要製造更多的苦難?」 曼陀羅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慈悲之淚有時是沒用的。」她嘆息一聲,道:「你知道阿底提的傳說麼?」 相思頓了頓,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羅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兒,一位美麗而善良的女神,卻無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們受苦而死,她就會忍不住為世人流下傷心的眼淚。然而世人還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忍受,問梵天為什麼偏偏是她要散佈這六界厭棄的死亡。你知道諸神之父梵天是怎麼回答她的麼?」 相思沒有出聲,曼陀羅嫣然一笑,自己講下去:「梵天說,有生就有死,這是輪回的法則。神要維護世界的運行,就必須承擔它的法則。最後梵天告訴她,死神是不能流淚的,因為她每一滴同情之淚都會在世間散佈瘟疫和新的死亡。於是從此這位女神就盡力不讓自己流淚。」曼陀羅嘆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對痛苦的時候都有流淚的權力,然而她卻沒有。她掌管著,同時也經受著天地間最終的苦難。」 她緩緩轉過頭對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純得宛如來自天界,沒有一點世俗的雜質:「同樣是拯救苦難,為什麼你能理解觀世音的慈悲之淚,卻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蒼涼:「觀世音置身淨土世界,受萬民膜拜,而阿底提卻生活在地獄黑暗之中,承受著世人無知的咒駡,怨恨,你說,她們誰更偉大?」 相思一怔,一時想不到反駁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孫看去,卻發現小晏雙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視著自己,不由全身一凜。 她匆匆回過頭,深深吸氣道:「就算阿底提是職責所在,可這和你殺人有什麼關係?」 曼陀羅的身子微微後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間的化身!」 她的話雖荒謬無比,但語氣中卻帶有讓人無法辯駁的力量,相思一時卻不知如何對答。 曼陀羅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將滾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來,輕輕放回棋枰上。她的動作溫柔而仔細,仿佛是一位在深閨中刺繡的少女。 刺繡的卻是一幅詭異的歡喜道場。 她轉過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誘人的媚笑:「只顧說話,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為幾位公子演奏一曲,就當賠罪。」 卓王孫微笑道:「有勞了。」 她紅衣一揚,已退回胡床上,將半張箜篌豎抱於懷,兩手輕輕扶住琴弦。她微笑道:「這張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樂師曾用它演奏過。據說此弦一動,神鬼夜泣。」 卓王孫道:「莫不是李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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