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海之妖 | 上頁 下頁
十六


  大威天朝號甲板離水有十六丈之高,這個陌生少女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從欄杆下爬上來,武林中能做到這一步的人絕對不多。

  更何況她還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主人要她來通知大家,前面……

  前邊到底有什麼,能讓一個一流高手惶恐如此?而她的主人又是誰?莫非已經被這種無名的東西圍困?那麼為什麼她拼死爬上來,卻不向這艘船上的人求援,反而只讓他們快走?

  浮雲漸漸被風吹散,森寒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傾瀉下來。甲板上的一切都像結了一層冰。

  卓王孫注視著那個陌生少女的脖子。

  繡花衣領已經沾滿血污,象牙色的肌膚上赫然凸現著一個古怪的傷口,鮮血正從血口中汩汩外湧。

  這種傷口絕不是刀劍造成的,而是一種鈍傷,類似於齒痕的鈍傷。在茫茫大海上,只有一種生物可以造成這種傷痕。那就是海蝙蝠。

  海蝙蝠是一種黑色的利齒魚類,生性兇殘噬血,常常埋伏在海底水藻裡,伺機撕咬獵物的脖子。它們在水下以吸吮其他魚類的體液為生,初秋之時也會順流來到岸邊,攻擊海岸上的牲畜和人類。

  來到海岸的海蝙蝠能突然躍出水面一丈遠,尖利的牙齒瞬間就能準確的劃破獵物頸上的主動脈,然後宛如饕餮一般猛吸不止,甚至有時會將自己的身體漲破,和獵物同歸於盡。

  更為可怕的是,它們咬人的同時還會往獵物的血管中注入自己的體液,這樣,傷口的血很久都不會凝固。有些人受傷後將海蝙蝠打死,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的脖子裡不斷噴湧,最後倒在水邊,慢慢死去。

  因此,漁民們心驚膽戰的稱它們為海底閻王。在它們出沒的季節,沒有人敢呆在岸邊。而清晨沙灘上,人畜屍體上一對尖利的齒洞,也成為了大海中最恐怖的傳說之一。

  然而,現在是初夏。

  初夏的時候,去年的海蝙蝠已經死去,新生的海蝙蝠還都只是魚卵,絕不該出沒在海上。而且,海蝙蝠的牙齒也和蝙蝠一樣小而尖利,但是這個少女脖子上的齒洞卻顯得鈍而巨大。如果這是海蝙蝠所為,那麼這只海蝙蝠的身形一定和人類一樣高大。

  難道一隻和人類一樣巨大的海蝙蝠,已經提前從海藻間那些蒼白的魚卵裡破殼而出?

  又或者,根本不是一隻,是無數隻?

  ——難道這就是少女警示的「前邊」有的東西?

  就當卓王孫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一件糟糕的事情發生了——二樓的船客們已經聽到了動靜,一起湧上了甲板。

  更糟糕的是,月光變得奇亮無比,把甲板上照得纖毫畢現。

  蘭葩還沒能掙出手來,遮掩自己的身子。她背對著大家跪在甲板上,脊背微微顫抖著,一滴淚珠像珍珠般的滾在地上的月光中。

  眾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是一片驚呼。

  她光潔如絲綢的背上整個是一塊濃墨重彩的紋身!

  那是一幅曼荼羅,一種不知意義的怪誕圖騰。

  眾人的目光都被那色彩斑斕的神秘力量所吸引,再也挪不開去。那些無邊無盡的線條紊亂的在諸人的眼底湧動,中間夾雜著許多圓點,漸漸向外蠕動,突出,似乎又在掙扎升騰,化為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色,暫態迷離眾人的眼睛。

  那仿佛是世界重生時刻的古老記憶。

  氤氳之氣在神的光照下散開,清者上升為烈焰,濁者下沉為寒冰。火焰和海水交界的地方,隱現著六根與天同高的祭柱。風雷隱去過後,海面還在濃霧中不安的動盪著。猛然間,一聲重重的嘆息仿佛洞穿了無數重的時間與空間,從地獄中透空而來,卻又立刻潛歸海底,了無痕跡。霎時,海面仿佛充溢著緋紅的光彩,千聲萬聲的嘆息和哀嚎齊響,捍天動地,震耳欲聾。

  嘆息之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甲板上的人不堪忍受這種折磨,拼命堵著耳朵。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宛如閃電劃破夜色沉沉的長空,抽打在黝黑的海面。方天隨手下三個武將竟同時發狂,在夜空中揮舞著雪亮的佩刀,向蘭葩撲來。

  蘭葩靜靜的跪在甲板上,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似乎已經陷入昏迷。

  眾人正在驚愕,眼前猝然一花。楊逸之的身形騰空而起,只聽「啪」一聲脆響,副桅上那張白色巨帆應手而落。他一揮手,帆布平平鋪開,像一張巨大的白紙,輕輕落到卓王孫手上。

  卓王孫心領神會,搶前一步,將帆布往蘭葩背上一掩,順勢橫抱起來,躲開了三人的一擊。那三個武將重重撲到在甲板上,猛地抱頭嘔吐起來。

  四周頓時沉寂了下來,只有那翻江倒海的嘔吐聲,一次次撞擊在人們心頭。

  過了好久,步小鸞突然哭出聲來:「就是這幅畫,我看見的就是這幅畫!」

  眾人如被電擊,紛紛從出神中醒轉。敖廣棄了金拐,跌坐在甲板上,空蟾靠在欄杆上,雙手緊緊握住鐵欄。

  唐岫兒扶著謝杉,顫抖著伸手指著蘭葩,喘息著道:「妖術,妖術!她分明就是妖怪!」

  方天隨由兩個武將攙扶著,伸出衣袖不住擦著額頭:「的確是妖女,要好好拷問,好好拷問。」

  蘭葩這時也漸漸恢復了神智,睜開眼睛,木然的看著眾人。

  唐岫兒平靜了些,對卓王孫道:「郁公子,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既然這個妖女奉你為主人,還請你給大家一個交代。」

  卓王孫並沒有答話,只將內力緩緩注入蘭葩體內。

  蘭葩的胸脯起伏了幾下,蒼白的臉上緩緩滑出兩行淚水,低聲道:「曼荼羅花紋,每一塊都代表一個神聖的意義。」她猛然翻過身,將帆布撩起一角,讓卓王孫看清那塊紋身:「我的天朝公子,用您那神賜的雙眼作證,它是濕婆大神所賜,須用我整個生命守護的神的恩典,而絕不是魔鬼的印記。」

  唐岫兒道:「你們這些邪魔外教怎麼想我們管不著,但卻不能任由你用妖術迷惑大家。要是不想被拋下海去,就得想個法子把這背上的妖物弄掉。」她看了謝杉一眼:「我表哥可以幫你,保證你連一點痛苦也感覺不到。」

  蘭葩驚恐的掙扎起身,深深跪伏下去,雙手拾起卓王孫的衣角,貼於胸前,啜泣道:「天朝公子,請您相信在你面前的這具肉身,是風暴的女兒闍衍蒂守護的。她證明它只獻給過神,而純潔無暇。它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如同您尊貴的容貌一樣,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只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天朝公子,蘭葩並非有意驚嚇你的朋友,請原諒我的過錯。」她恭敬的跪在地上,將卓王孫的衣袖捧到額前,深深低下頭去:「神讓我在遙遠的天朝和他的化身相遇,請您保護我免受不信神者無知的指責與逼迫。」

  卓王孫將她從地上扶起來,道:「沒有人能逼迫你。」而後一指欄杆邊那位昏迷的陌生少女道:「謝公子,那邊那位姑娘傷得很重,你幫忙看看。」

  謝杉剛剛一應聲,就被唐岫兒一把抓住。唐岫兒冷眼看著卓王孫道:「郁青陽,你真以為你是誰?船上的人是你說放就放,說救就救的?」

  卓王孫還沒有答話,不遠的水面上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平靜的海面被擊個粉碎,一股三丈高的浪花直沖上來。

  眾人大驚之下往東面看去,海面上星星點點,全是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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