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八十六


  楊逸之用盡全身力氣,才坐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凝聚淩亂不堪的氣息,但每一次,勉強提起的氣息剛運行到胸前,就化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脈上一刺,隨著是一陣刺骨的劇痛,仿佛要將他的全身攪碎。

  片刻之間,他已大汗淋漓。

  這時,門卻突然開啟。

  一張蒼白的臉浮現出在眼前。卻是重劫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條曾懸掛梵天之瞳的銀鏈,淡淡地看著他在塵土中掙扎。

  楊逸之顧不得全身的傷痛,霍然抬頭:「你把她怎樣了?」

  重劫看著他,緩緩搖頭,眼中透出難以名狀的悲哀:「你們真讓我失望。」

  他扶在門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蒼白的手指下紛飛:「我本想將你們留下來,見證梵天降臨的輝煌。從此,偉大的永恆之都將重建,鮮花開滿,陽光普照,萬物復蘇,眾生安樂,再沒有人會在黑暗的地底孤獨飲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憤怒化為絕望:「你們卻破壞了這一切。」

  楊逸之艱難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傷中,根本沒有去聽他的話。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連城無法在我手中重建,可恥的命運又將重複,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裡……」他猛地暴怒起來,向楊逸之怒吼:「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楊逸之沒有爭辯,而是緩緩點了點頭。

  他抬起頭,直視著重劫血紅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

  重劫一怔,突然發出一陣冷笑:「你求我?你用什麼求我?」他揮舞著破碎的長袖,指向四方:「你願意永遠居住在這斷絕生息的廢城中,承受永遠的孤獨麼?你願意忍受這昏黃的塵雨,與那沒有四季、沒有日夜的天空麼?你願意面對這一張張失去瞳孔、飽含責問的臉孔麼?你願意夜夜聆聽每一塊磚、每一處石柱發出的哭泣麼?」

  他的每一句話,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

  楊逸之深深看著他,點了點頭:「你放了她,我願意。」

  重劫卻搖了搖頭:「你願意?」他仰天發出一聲冷笑:「我本是多麼的仁慈。我保護著你,將你從諸神的貪得無厭中隔絕開來,不讓你分擔我的苦難,不讓你成為神的犧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貴的寶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萬年苦行換來的聖典,裝點你的榮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將你送上最偉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誠地跪在你的腳下,為你拂去地上的一點塵埃……而我,卻退到最陰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襤褸破敗的衣衫,履行最殘刻的苦行。神明祝福來臨後,我還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敗的城池,用死亡為你掃清一切障礙。這一切,不過是希望你成為我最善最美的一面,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統治這個世界。」

  「可你卻不珍惜!」

  他猝然住口,手指從楊逸之面前顫抖滑過,似乎想觸摸他,卻又停在了空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連我也無法挽救你……」

  他的聲音劇烈顫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將自己心中僅存的美好,親手毀滅。」

  言罷,他緩緩闔上雙目,深深嘆息了一聲,拿出一個盛滿渾濁之液的杯子,遞到楊逸之面前:「既然,你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把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這裡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種,都會讓你感受到煉獄般的痛苦——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這罪惡的苦行吧。」

  楊逸之沒有猶豫,將這杯苦行之酒接過。

  重劫冷冷看著他,漫無表情地複述著同樣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種煉獄之苦。如冰封、火炙、蟻噬、車裂、淩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像。」

  他頓了頓,聲音中充滿悲傷:「更可怕的是,長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會化為一堆白色的灰燼。你將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在陰暗的角落中,怨毒窺探世間的妖怪。」

  楊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團混沌的汁液上,輕輕嘆息了一聲:「我不相信,世間會有一種藥,能將人化為魔。

  「——只要,你本不是。」他仰頭,將那杯毒汁喝下。

  重劫看著他,突然發出一陣狂笑。他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話,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門,眼底透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聖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了。」

  楊逸之的身體突然一震。

  宛如初夏般的燥熱從他血脈深處蔓延開來,瞬間遍佈全身。

  他溫文如玉的臉頓時變得緋紅:「這,這不是苦行之酒。」

  重劫淡淡道:「同樣是七種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會帶來不同的效力——足以讓天神也墮落為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你變成我。」

  他突然伸手,將楊逸之拉進走廊,拖到黃金之城的門口。

  暴虐地,他將楊逸之推在門上,一件件解開他身上無比華麗的冕服:「我以為重建三連城的偉業能在我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敗了。因此,我必須履行我的命運。在生而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來一個無辜的女人,逼她為我誕育下後代,讓我的孩子繼續在無邊無盡的恐懼與絕望中,企盼神跡的出現!」

  他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悲傷充滿:「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將母親的苦難強加到另一個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頓,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載的悲傷。

  華裳委地,珠串、綬帶、流蘇、纓絡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顫抖著從楊逸之散發下取下耳飾:「你體內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願成為最善的我,在不滅的都城中,統治萬民,那麼就在陰森黑暗的石室裡,替我完成這場罪惡的婚禮。」

  他的手指不住顫抖,帶著深深的絕望,一寸寸從楊逸之臉上撫過:「是你們,逼我如此。」

  「之後,她將替我生下帶著神聖血脈的後裔。」他臉上浮起無比悲傷、無比自嘲的笑:「如你所願,我不會『傷害』她。她會重複我母親的命運,被永遠囚禁在陰暗的墓室裡。承受孤獨、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說一個字,單薄的身體就重重顫抖一下,那些惡毒的詞句仿佛都化為尖刀,寸寸淩遲著他單薄的身體。

  而酷刑的執行者,卻偏偏是他自己。

  終於,他將最後一件配飾從楊逸之身上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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