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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重劫譏嘲的模仿,戲弄的不僅是他本身,還有他的善,他的堅持,他的尊嚴。

  楊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滿意楊逸之的反應,他淩虛一指,傲然點在城池上方,語氣又變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辯,仿佛他就是荒城命運的執掌者:「埋藏著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將應驗這個詛咒。沒有瘟疫,沒有戰爭,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將橫死……因為只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時,梵天之瞳才會顯露。」

  他的眼中綻開一個誠摯的笑意:「知道國師為什麼要在五天后降臨麼?因為五天之後,荒城的最後一個居民也將面臨死亡。」

  楊逸之雙目倏然淩厲,迫視著重劫。他無法忍受,這個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訴說著滿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歡看到楊逸之震怒,因為他覺得一個人只有在怒發如狂的時候才會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純粹得像個孩子,不再受道德、責任的制約。

  而這個世界上,只有孩子是完美的,帶著與生俱來的惡和暴虐,沒有任何偽裝,也不受任何約束。

  他喜歡將每個人的偽裝剝去,看他們華麗冠冕下的殘暴——尤其,眼前這個永遠溫和的謙謙君子。

  於是,他忍不住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撩撥著這個人。

  楊逸之卻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開了家門。他們似乎感到了厄運的到來,用家中的油紙、枯草、瓦缸勉強遮蔽羞恥,驚惶地打開房門。誰知,迎面而來的卻是滿眼同樣朽爛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爛。這讓他們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聲。

  楊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飄然而下,落在這群百姓中。他堅定地道:「我們繼續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這一切的禍源,那麼要想這個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這塊受詛咒的寶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張,這使他們宛如丟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滯地聽從著楊逸之的命令。他們拆下房頂的毛氈,裹在身上,繼續推倒院牆,將屍體掩埋。但城中所有絲帛、棉布中傳出的污穢之氣在烈日照曬下蒸騰而起,熏得他們幾乎嘔出。他們強忍著這惡魔般的氣味,埋葬他們熟悉的親人,尋找那不知存在與否的詛咒寶石。

  這一日,他們艱難地將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礫下都已找過,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蹤跡。

  到了晚上,幾乎沒有人能吃得下去飯了,他們被失望擊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來。

  楊逸之暗自嘆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尋找梵天之瞳的人,將會更少。

  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荒城已被夜色籠罩,疲憊到極至的居民們都已進入夢鄉——儘管,他們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而地底之城,卻依舊籠罩在昏黃的夕照下。

  相思靜靜地躺在一堆枯槁的藤曼中,這些藤曼極長極細,落滿塵埃,在夕照下呈現出一種銀灰的色澤,縱橫交織,就宛如一張頭髮編制的巨網,將相思緊緊裹住。

  相思眉頭緊蹙,似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她單薄的衣衫被劃開極細的口子,肌膚上隱現出道道痕跡。

  她躺在一座廢棄的宮殿的核心。

  這座宮殿座落在那圓形巨坑的中央。方才從上往下俯瞰,並不能窺知全貌,只有來到它之中,才明白它是如此高大宏偉,遠遠超過了這座地底之城的任何建築,也超出了常人的想像。

  也許,只有諸神,才能創造出如此偉大的奇跡。

  無數巨大的石柱宛如直入雲霄般,無論如何仰望,都很難看到穹頂。重重疊疊的回廊、巨大的雕梁、整快岩石雕成的獸首、精緻的閣樓……都在目光所及之內,錯落有致地鋪陳著,向一切置身其下的人,盡情展示著它的威嚴與奢華。

  只是,這座無比宏偉的宮殿已經支離破碎。

  一個巨大的空洞穿越穹頂而入,直達地心。原本雕繪著諸天星辰之圖的穹頂被生生撕裂,宛如傳說中在天戰時碎裂的蒼穹。

  無數巨大的裂隙從空洞處向劫後餘生的穹頂蔓延,展開了一張恐怖的巨網。巨網下,一半的石柱已然裂開,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傾斜,華麗繁複的宮室卻成為一座巨大的廢墟,懸停在頭頂,隨時都可能坍塌!

  漫天細如髮絲的藤曼從每一處裂痕中心生長出來,縱橫張布在這搖搖欲墜的宮殿中,在這廣大的廢墟中鋪開一張張蒼白的蛛網。

  相思正沉睡在層層蛛網的包裹下。

  重劫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遠處,身下是一道大地裂痕。

  這道裂隙撕開了宮殿中數尺厚的白石地板,直入岩土。它並不寬,只有數尺,即便常人稍稍用力也可跨過,但卻極為深邃,裂痕底部竟有隱隱紅光傳來,仿佛是一柄尖刀,已深深刺入了大地的心臟,殷紅的鮮血從傷口滲出,千萬年不曾癒合。

  他就坐在那道地裂的邊緣,修長的雙腿隨意懸在裂隙中,似乎也成為殘破宮殿的一部分,隨時都要墜落。

  重劫臉上蒼白的面具被地底的紅光照出點點痕跡。他看著相思,目光空洞而哀傷,似乎陷入了無盡回憶。

  炙熱的氣息從裂縫中湧出,將他身上那襲極其寬大的白袍掀起,又狠狠拋開。重劫似乎毫不在意灼人的熱浪,只緊緊簇擁著身上的白袍,久久沉思。

  他那如雪的長髮在熱風中飄揚,幾乎與四周滿天的銀色藤網融為一體,襯得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瘦弱,仿佛無盡廢墟中,一道蒼涼的月痕。

  相思就沉睡在裂痕對面。他隔著不遠的罅隙,默默注視著她,仿佛一隻織網的妖精,久久打量著淪入網底的獵物。

  他身後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早已坍塌的神像。

  那神像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方蓮台基座。從基座來看,這尊神像似乎並不高,大概只有真人大小,與這座宮殿的無盡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正是阿修羅王宮中,創世之神梵天的唯一法像。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恢弘如神跡般的宮殿,供奉的竟然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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