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家父之不容,國君之遺棄,難道天地浩蕩,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麼?

  殺氣漫捲,他的心中卻是一片蕭索。

  縱然有風月之力又何為?家國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風、溫潤如月?天地飄搖,風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

  他想起了相思送給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

  亂世紛爭,自清如蓮。

  雲水澹蕩,洗濯他一身的風華,他本不該在塵世中的。他本當攜琴仗劍,飄然徜徉在十二層台之上,縹緲三山之中。

  閑與仙人掃落花。

  但他能麼?

  他可以無視這萬種苦難,只為了自己的一身逍遙?

  懷中之花在漸漸枯萎,離了枝的花,總是無法鮮豔太久的,它們的生機將會漸漸褪卻,它們的美麗將會化成影子,妝點山河的破碎。

  花冠枯萎,亦為天人五衰之相。

  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因而無所畏懼。

  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這樣?離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這樣?

  楊逸之矍然而驚!

  他手上的指節突然發出輕輕的響動,一團黯淡帶血的光華,在他手中緩緩凝結。

  無風無月,封風禁月之後,他便要自己創造出光芒。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力量。

  此招將發,他心中卻充滿了憐憫。

  那是一個將死之人,回顧蒼茫的大地時,卻發覺萬千生靈仍在受苦的憐憫。

  那是大憐憫。

  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

  突然,一個冷森的聲音道:「慢!」

  楊逸之並沒有停下,天下已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再顧忌。

  一道赤紅的光芒淩空疾轉,落在他的身上。這道光華來的是如此之快,竟讓傷重的楊逸之無從閃躲。赤芒飆轉,化作一道妖異的長虹,旋繞在楊逸之的身周,連斬七下。

  楊逸之忽然覺得一陣輕鬆,這道赤芒斬的並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與吳越王聯合而產生的陣雲殺氣。

  一芒七斬,殺氣盡空。

  桃花碎飛,卻因殺氣的消失而變得溫暖。楊逸之那禁忌的最後一招竟然無法施展。因為這拼命的招數,必然是在窮途末路之時才能施展,此時沒有外力的壓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

  赤芒一斷殺氣之後,連環抽動,緩緩縮進了一片黑衣之中。一雙同樣妖異赤紅的瞳仁自黑衣中閃出,盯著楊逸之。

  孟天成?

  楊逸之眉頭皺起來了,他輕輕嘆息一聲。顯然,自上次一見之後,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進,那自然是拜自己那驚神一劍所賜。此時,當是他討回來的時候了。

  楊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闊,不縈一物。生死榮辱,在末劫來臨的那一瞬間,竟是如此之輕。

  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輕,宛如一層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這清俊卻由於眸子中的那兩點紅光,而顯得淩厲肅殺。殺氣隨著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湧出。

  如果說楊逸之的殺氣如皓月明朗,他的殺氣則如暗夜深沉,中間隱著無數凶星惡芒,淬厲陰森,微一鼓動之間,似乎有天狼厲嗥,驚心動魄。那些甲兵面色蒼白,忍不住齊齊退後一步。

  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異,那笑容似乎是殺氣所化成的實體,讓人不敢凝視。赤紅的眸子緩緩移轉,向吳越王看去。

  就算是武功大進、素為之長的吳越王,也無法直面這樣的眸子!

  吳越王心中一震,強笑道:「孟卿意欲何為?」

  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殺得,只有此人不能殺!所以想求王爺開一次恩。」

  楊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麼意思。但他能看出來,孟天成並不是因為對他的恨而這樣說的,這就更讓他困惑。

  吳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為何說這句話,嘆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來,便是想讓你勸說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對待人才,你應該知道。」

  孟天成嘴角挑起一絲冷笑,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此人志向已然如此,王爺又何必苦苦相逼?」

  吳越王沉吟著,一道朦朦的紫氣自他的身上升起,漸漸化為實體,使他的容貌模糊起來,看不太清楚。

  那是他將出手的象徵!

  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這一句話讓他也很為難:「孟卿,回到我這邊來,我絕不追究此事。」

  這是他唯一沒有用「本王」來稱呼自己的一句話,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這個少年。

  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點,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閃如赤芒,那柄刀沖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嘯,赤化成一道貫天亙地的紅光。

  吳越王的心緊了緊,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擊有多可怕!

  紫氣立即狂轉!

  孟天成悠悠嘆息一聲,他的手伸進了紅光中。

  一聲悠揚的龍吟聲自邪紅彎刀中震發,漫天紅光全都消失不見。

  此刀名赤月,每見血則長鳴。

  刀,橫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著一截手指,手指,齊根而斷。滴滴鮮血正沿著刀柄染到刀身上,引發赤月刀陣陣長鳴。

  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闕然。

  吳越王聳然動容,忍不住長聲道:「孟卿,你何須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減了兩成!」

  孟天成不答,他托著赤月刀,悄步走到吳越王身前,肅穆之極地將那根斷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

  然後,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臉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殺氣也狂烈一分!

  黑衣恍惚間化成遮天黑雲,漫空飛舞,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點紅影卻越來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圍裹的紅日,不知何時便會噴薄而出,將世間的每個人都燒成灰塵!

  吳越王呆呆凝視著那截斷指,仿佛在凝視著肝膽相照的那些歲月。

  孟天成忽然發出了一陣長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張揚而悲傷:「王爺,你曾救我、成全過我,為了報答你的恩情,這些年來,我做了許多不願意的事,但我從未後悔過。只是……我自命刀法無雙,卻在一人手下嘗了敗績。此人能在重傷時重創王爺,我亦想試一試!」

  楊逸之知道,他所說的那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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