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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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眩目的夕陽下,他那沾滿風塵的白衣又顯得潔淨、高華,不可方物。 長袖褪開,他控弓的手指修長溫潤,更適合撫琴控笛,或執麈清談。自入江湖,這雙手名動天下,卻從未拿過任何武器。 一直以來,他就仿佛一個誤入江湖的魏晉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談歌嘯之地。無論在怎樣驚心動魄的對決中,他始終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只是在這一刻,他從容優雅的風儀開始化為逼人的殺氣。 一切,只為守護一座城池、一句承諾。 一縷鮮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傷痕中滲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點紅光。 習武之人,精神所蘊,便是氣血。江湖中有種法門,可借助人之鮮血,短暫引發出被凝結的精氣神,從而超越自身。 是為飛血。他曾在一個故人那裡見過這種秘魔法門。 楊逸之一鬆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飛翔。 蒙古兵臉上顯出震驚之色。 他們自幼便習騎射,知道強弓不過三百步,他們距離城牆足有一千步,什麼樣的弓能夠射到?這個白衣人若不是瘋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離弦,立即激發出一聲淩厲之極的嘯音,箭身怒炸而開,一團血氣纏繞在箭頭之上,宛如飛星疾射,刹那間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離! 這點飛星,竟然帶著惡魔一般的肅殺氣息,捲繞之間,大風狂響,向著一千蒙古兵齊撲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懼之意瞬間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們忍不住恐懼地大叫起來,完全忘記了抵抗! 寒芒飛越,倏然沒入了最前面的馬頭中,跟著透體而過,深深釘入了地面中! 血肉噗的濺開,噴了附近士兵滿頭滿身。 這一箭,不但穿過了一千步的距離,而且將這匹壯碩的戰馬生生射穿!勁風旁卷,每位士兵臉上都如經火灼,感到一陣蝕骨的刺痛。 這是天神,還是惡魔? 清醒過來的蒙古兵發一聲喊,再也不敢停留,紛紛撥轉馬匹,狂奔潰逃而去。 楊逸之依舊獨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軍離去。 突然,他心頭一陣刺痛,忍不住蹌然跌倒。他強行支撐起身體,淋漓冷汗已濡濕了他的長髮,冰冷地沾在他蒼白的臉上。 失去了風月之劍的力量,僅此一箭,便讓他疲乏到了極點,幾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願醒來。 但他不能。 他緩緩起身,將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來,帶了幾十件,出了西城門,沿途將衣服一件一件丟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丟光之後,他才全力地趕回荒城,出東城門,向相思他們追去。 一面追,一面盡力消除相思所率領的隊伍所留下的痕跡。 這,讓幾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楊逸之汗透重衣,那襲白色的長袍本蕭然若神,此時染滿塵埃與鮮血,變得敝舊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穢,一曰流汗溽體。 當五衰出現時,天人將命盡,重入六道輪回。 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葉聲 月色初上。 楊逸之終於追上了相思,他知道,自己那驚天動地的一箭並不能讓蒙古騎兵徹底退去,他們不久就會捲土重來。但是,這一箭為荒城百姓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這只老弱病殘的隊伍,已在相思的帶領下踏上了深山密林的邊緣。 相思看著他被汗水與塵土沾染的衣衫,微笑中有心痛,也有感激。她想要握住楊逸之的手,說一聲感謝,但楊逸之卻躲開了。 他不能讓相思看到他腕上的蛇之聖痕,更不能讓她知道,其實承受那些污濁疾苦之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相思的手落在空中,神情有些尷尬,正要說什麼,一群孩子蹦蹦跳跳過來,拉起她的手,七嘴八舌的道:「天女姐姐,過來一下好麼?」「天女姐姐,請你看點東西哦。」「天女姐姐,我奶奶病了,她說想見你……」拉起她就往林中走。相思只得沖他一笑,低頭匆匆走開了。 楊逸之望著她簇擁在人群中的背影,臉上也浮起一個笑意。 她的謝意,他已經知道。 他心中再次許諾,一定要將她和百姓護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讓她成為荒城真正的蓮花天女,因為只有她,有這樣的慈悲。 他靜默地隨著隊伍前進,看著所有的人用虔誠的目光看著相思。 看著相思真誠地用自己的溫柔,安撫這些人飽受命運蹂躪的心靈;看著那些孩子把他們最珍重的玩具拿出來,奉獻到相思面前;看到滿頭白髮的老人家,握住相思的手,眼睛裡滿是感激的淚水;看到年輕的小夥子,背起老人,攜著小孩,讓這個隊伍走得更快一些;看到惡在慢慢消退,樸實的善正在悄悄蔓延;看到相思溫婉的笑容不時浮現在那憔悴而美麗的臉上…… 他知道,這時的她,是最歡喜、最愉悅的。所以,他肯丟失風月之力,讓身體承受飛血之傷,只為看到這歡喜,這愉悅。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獲得的,遠遠大於所失。 深山的路並不好走,既不適合蒙古鐵騎,也不適合步行的人們。 尤其像他們這只隊伍,多是老弱病殘,真正年輕力壯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何況他們還剛經歷了瘟疫與喪失家人的悲痛。 足足走了兩天,方才走到祭壇之處。此處,才是入山的開始。 從此進入山中,林莽才開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進去之後,的確非常難尋,但照這只隊伍的速度,只怕再走十天,才會真正安全。 被楊逸之一箭之威驚走的蒙古兵,是否會猶豫十天?楊逸之並沒有把握。 他只能盡自己的力,多幫著老人們走快一點。 終於,在第三日,蒙古鐵騎的轟鳴聲,再度傳了過來。熊熊火光,燃燒在荒落的城池上。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預示著,城已破。 城破之後,蒙古鐵騎兀自不肯甘休,那就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蒙古鐵騎想要將他們全屠滅。 這在蒙古人看來,並不算什麼殘忍之事。他們經常攻下一座城池,便開始屠城。大軍所過之處,往往便成為荒無人煙的荒棄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恐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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