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他的心頭湧起了一絲悵然,他忽然想起了華音閣中,他接過「心月」之劍時,心中的感慨。

  鑄劍之情,相知之義,讓他永遠記住了這雙眸子。

  也記住了這個名字,樓心月。

  樓心月也凝視著他,穿透陣法中萬點暗翳,她又見到了那一襲永不沾染的白衣。

  那是天邊的月,水中的光,如玉的溫存,入骨的相思。

  月華如水,每一次凝望都是天長地久。連落寞都那麼長,用盡歲月都無法收拾。

  於是只留下悠長的嘆息:

  「我本控不住你,你卻為什麼要故意被擒?」她咬了咬嘴唇,轉過身去。她怕再多面對他一刻,就會忍不住說出那句永遠無法問出的話:

  或者,你是來看我的?

  楊逸之緩緩一揖。無言。

  最難消受,卻又不得不受。只有無言。

  「我要見卓先生。」

  樓心月目光猝然一盛,投向楊逸之。

  楊逸之的目光並沒有看她。

  她知道,這個男子的目光,只有天地才能留的住,而她,只不過是天地間的一抹流雲而已。所以她咬住嘴唇,緊緊咬住那點殘紅。

  那是昨日的妝,已殘。只有齒間咬出的那一縷腥鹹,依舊鮮豔如新生之花。

  她緩緩抽下簪子,沾起這點嬌紅。秀髮如雲般垂下,垂在她蒼白的容顏上。銀簪刺在眉心,輕輕地,無比柔情地畫出一點新妝。這便不讓紅殘。

  「你可知道,你們此去絕無半點勝算?」

  楊逸之默然。

  「太昊清無之陣已經發動,你或者尚有一線離開之可能,但自顧尚且不暇,萬難救九大掌門脫困。而早在三天前,本閣天晷、雲漢兩司的部眾已暗中向九大門派進發。沒有掌門坐鎮的九大門派本就群龍無首,不堪一擊,更何況你們也看見,九大掌門的替身業已選好。一旦他們死在陣中,整個武林……」

  楊逸之打斷她:「所以,我才要見他。」

  樓心月霍然抬頭,怔怔望著他。

  他的目光投向遠天,卻依舊沒有看樓心月。

  月光照耀下,他的容貌清婉如水,但眉宇間透出的決斷卻是如此堅定,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樓心月沉默良久,終於幽幽嘆息一聲:「西去有山名禦宿,在山頂最高處,有花名露微,每年只在早春之時,盛開一夜。當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閣主便獨自飲酒花間。」

  「此夜月出,正是露微花盛開之時。」

  樓心月手中銀簪輕顫,新妝已成。

  楊逸之微微一揖,緩步西行。

  他忽然之間,又有些悵然,他該在此刻西去麼?

  紅影依稀,盡皆被三陰暗影擋住。

  這無比鮮豔的新妝,卻又有誰能看?

  銀簪兩折,無論多新的明媚,若無人賞便已殘。

  西去有山名禦宿,在山頂最高處,有花名微露,每當盛開之時,閣主便飲酒花間。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那是蒼蒼茫茫的寂寞,又有誰能知曉?

  楊逸之緩步上山,心情卻前所未有的沉重.

  兩年前,洞庭之上,番僧遮羅耶那瘋狂屠戮中原武林,是他縱一葉扁舟,隻身而來,對決宛如神魔的異族高手。

  那一次,他沒有猶豫。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是對的。

  然而這一次呢?

  江湖中最大的浩劫或許就要從今夜開啟,而他空有高絕的武功,卻不知,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如何才能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那輪明月漸漸自東天升起,將幽光灑滿他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華本身般清冷。

  江湖多難,他應該振作的。

  他的身形這才快起來,仿佛與月光溶為一體,縹緲直上。

  直上山頂。

  樓心月沒有騙他。

  當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

  初生的芳草在山頂鋪開一層厚厚的錦茵,卻又被夜露打濕。

  芳草之上,一株花樹映月婆娑。

  枝葉扶疏,花卻只有一朵。

  微露之花,孤絕傲世,不與群芳同倫,不與俗子同賞,只盛開在人跡渺然的山林中。

  只開一夜,便已枯萎。

  正因如此,這一夜才會如此燦爛,盡情炫盡風華。

  卓王孫獨坐花下,遙望在半空正徐徐盛開的露微花。花枝搖曳,仿佛也在感歎紅顏何幸,能于寂寞深山中,得知己之賞。

  於是,露微之花開得更加絢爛,仿佛要將終年的寂寞,都在這一刻補償。

  卓王孫束髮披散,青衣微敞,半倚在花樹下,一任夜露落了滿身。

  他手中握著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盞,杯中珍珠紅、琥珀濃,映出一輪緋紅的明月,可以想見杯中佳釀的芬芳。

  但他卻並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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