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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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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爾維絲心裡並不難過。從前她曾寧願讓人用刀剁成肉醬,也不願把丈夫託付給那些醫院裡的實習生,當那一次在民族街上,他從樓上摔下來的事故後,為了精心護理他,熱爾維絲幾乎耗盡了家產。然而當男人們墮落到與惡棍為伍時,那些美好的感情也就不復存在了。不,不,她再也不肯傾注那樣的心血了。人們把他從她身邊拿走不再歸還,她甚至會千恩萬謝呢。然後,當擔架到來人們像抬家具似的把古波抬起時,熱爾維絲臉色變得蒼白,緊咬著嘴唇,儘管她嘟嘟囔囔地小聲埋怨丈夫是自作自受,像是不把他放在心裡,但卻希冀著櫃子裡有十個法郎,能把他留在家裡。她陪伴著擔架來到了拉裡布齊埃醫院,看著護士扶他上了病床,醫院大廳的病床排成了長龍,床上的病人個個都是行將入土的臉色,他們抬起身子,用眼睛看著剛剛抬進來的新夥伴;這裡的環境實在令人沮喪,發燒者的氣體讓人窒息,而且肺病患者的嘶啞喘咳聲簡直能讓你也像癆病鬼一樣大量地咯出痰來;另外那大廳裡的氣氛卻像一個小拉雪茲神甫公墓。一排排白色的病床形似一行行墳墓。當古波在床上睡定後,她就起身離開了,臨走時他沒找出一句話要說,也從口袋裡掏不出一個錢來留給他。來到醫院外面,她不由地轉回身子去,望瞭望那建築。她想起昔日古波高高地俯身站在這座建築物滴水簷的旁邊安裝鋅板,迎著太陽放聲高歌。那個時候他滴酒不沾,皮色鮮得像女人。而她呢,在「好心旅店」的窗子口上用目光搜尋他,每每在白雲深處的空中看見他;兩人互相揮動著手帕,遠遠地傳遞著孩童般的微笑。是的,古波當年在那屋頂上幹活兒,絕不會想到是為自己在工作。現在呢,他再也不會像一隻屋頂上歡天喜地、自由飛翔的麻雀了,而是在屋頂下面的醫院裡築巢,他正在這粗糙齷齪的窩裡等死。上帝呀,如今那甜蜜的愛情時光竟離他們如此遙遠! 到了第三天,當熱爾維絲去醫院打聽消息時,卻看到古波的床已經空了。一個慈善嬤嬤向她解釋說,人們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聖安娜的瘋人院去了,因為昨天晚上他忽然開始瘋瘋癲癲起來。嗨!他似乎完全瘋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牆,胡喊亂叫攪得別的病人無法睡覺。這一切都源於可惡的酒精。長期濫飲使酒精潛伏在體內,當肺炎襲來,一時抵抗力下降時,它便趁虛而入侵蝕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經系統,於是神經開始錯亂。熱爾維絲心緒煩亂地回到了家裡。哎!她的男人現在竟瘋了!如果家人遺棄了他,他今後的生活可要惹出亂子了!娜娜嚷嚷著說應該把他留在醫院裡,否則他終究會毀了她們母女兩人。 到了星期天,熱爾維絲才又一次去了聖安娜病院。那簡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爾街到格拉歇爾的四輪公共馬車高精神病院不遠。她從康復路下了車,買了兩隻橘子,這樣不至於空著手進門。精神病院裡有許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長的走廊,到處彌漫著天長日久變了質的藥味,讓人絲毫沒有愉悅的感覺。但是當有人帶她走進一間小病房時,她十分驚訝地看到古波顯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隻馬桶上,那是一隻木質的馬桶,很潔淨,竟沒有一點兒不好聞的氣味;旁邊的人都在笑著,因為他正撅著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為總是無可顧及,不是嗎?他自鳴得意地坐著,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一樣,仍舊像先前那樣滿嘴俏皮話。哎喲!他看上去好多了,因為,能大便說明他的腸子暢通了。 「肺炎呢?」熱爾維絲問。 「全沒了!」他回答著,「醫生們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還有點兒咳嗽,那只是最後清理嗓子罷了。」 隨後,當他離開那寶座似的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時,又開起玩笑說: 「你的鼻子可真結實,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們更起勁地說著俏皮話。說實話,病人自有病人的樂趣。他們用不著斟字酌句便能表達各自的快樂,用自己獨有的機智和靈巧彼此抒發詼諧與幽默。只有自家有過病人,當看到他們重新康復時才能體會到這種喜悅。 當他重新上床後,她遞給他那兩個橘子,他不禁備受感動。他變得那樣善解人意,因為住院以來他一直喝著治病的藥劑,再也沒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臺上了。她終於大著膽子對他說,聽著他像在美好日子裡一般的得體言談,真令她十分地驚喜,因為他先前曾喪魂落魄地發過瘋呢。 「噢!是的,」他也不無自嘲地說,「我確實胡言亂語了好一陣子!……你真想像不出,我看見了一群老鼠,我四腳著地追著它們,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鹽。而你呢,你在喚我,有些男人逼著你從我身邊走開。總之,種種荒唐事都讓我遇上了,大白天我還見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記得很清楚,腦袋還是那樣管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只是睡覺時還亂做夢,盡是些惡夢,然而所有的人都會做惡夢的。」 熱爾維絲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來了一位實習醫生,要他伸出雙手來看,他的手已不怎麼發抖了,只是手指尖還有點兒微微地震顫。然後入夜後,古波漸漸地不安起來,他兩次從床上坐起來,目光呆滯地望著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間,他伸長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貼在牆上的什麼動物似的。 「你這是怎麼了?」熱爾維絲驚恐地問。 「老鼠,老鼠。」他小聲說。 一小陣沉默之後,他又昏昏欲睡,繼而又掙扎著斷斷續續地說出一串話來: 「媽的!它們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當心!裹緊你的短裙!小心那些髒貨!就在你後面!……他媽的!瞧,它們在翻筋頭呢!它們還在笑呀!……這群尖嘴鬼!壞種!強盜!」 他向空中甩出幾巴掌,他順手拉扯起被單揉作一團護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見一些滿臉鬍鬚,面目猙獰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樣。於是,一個看護員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熱爾維絲連忙退了出去,驚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幾天之後,當她再來時,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復了。那些惡夢也像長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嬰兒一樣嗜睡,一連睡上十個小時竟一動不動。因此醫院允許他妻子把他帶回家去。只是出院時醫生照例對他好言相勸,建議他認真思考醫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會再次得病,而且最終會要了他的命。是的,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時候是多麼地快樂而和善。是啊!他應該在家裡繼續像在聖安娜病院裡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設想自已被鎖了起來,設想世上再也沒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說話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輪馬車裡熱爾維絲說。 「他說得確實有道理。」古波回答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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