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盧博心神不定,神色恍惚,低聲說:「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紅屋子裡?我知道那個地方。窗子對著鐵路,窗子對面就是床。就在那裡,就在那所房間裡……嗯,我明白他為什麼要把那所房子留給你。那是你賺來的。他還替你照料錢財,送你一份嫁妝。這值得呀!況且他是大法官、百萬富翁,是位有涵養、受人尊敬的上層人物!是的,你是有些神魂顛倒……哼,你說,他是不是你父親?」

  塞芙麗娜身體單薄,被丈夫一陣毒打早已毫無力氣,但現在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力量,她猛地站起來,把丈夫推開,氣衝衝地反駁說:「不,不是,你不能這樣講!別的事情你怎麼說都可以。打我,殺我全由你!但你不能說這種話,你這是信口雌黃!」

  盧博雙手攥住妻子的手。

  她又說:「你是否聽到了什麼風聲?你早有疑心,所以才發這麼大的火!」

  妻子往外抽手,手指上的戒指碰著丈夫的手。那是一枚蛇形寶石金戒指,她仍戴在手上。盧博把戒指捋下,扔在地上用腳去踩,怒火再度湧上心頭。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在房間踱來踱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塞芙麗娜則跌靠在床沿上,睜大了眼睛盯著丈夫。室內一片沉寂,可怕的沉寂。

  盧博怒氣未消,剛想平息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猶如在發酒瘋,一陣強似一陣。他難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氣得暈頭轉向。盛怒之下,他雙手在空中飛舞,亂抓亂打,盡情發洩心頭的狂怒。這是一種生理需要,急不可待。就如同渴望復仇的人,在大仇未報之前,激憤會一直煎熬著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叫他平靜。

  他邊走邊拍打自己的太陽穴,焦慮地結結巴巴地說:「我該怎麼辦呀?」

  身旁這個女子,他剛才沒有殺死她,現在更不能殺她了。可是讓她活下去,那是軟弱的表現,是懦夫行為。想到這裡,他更為生氣。他沒有掐死她,是因為他捨不得臭婊子那條命。但他又不能這樣留下她。怎麼辦?把她趕走,趕到大街上,永世不再見她?他感到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他不由地又痛苦起來,感到周身難受。那,到底該怎麼辦呢?看來只有忍氣吞聲,把她帶回勒阿弗爾,繼續同她平靜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不,不行!他寧可死掉,寧可和她同歸於盡,也不願意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盧博又大動肝火,狂怒地吼叫著:「我該怎麼辦呀?」

  塞芙麗娜仍坐在床上,瞪著眼睛盯著丈夫。她曾經冷靜地把盧博當成終生伴侶,一見丈夫如此痛苦,她不由地動了惻隱之心。假如不是丈夫狂怒使她迷惑不解(因為她一直不明白丈夫怎麼會知道那件事兒),她準備原諒丈夫,包括對她的拳打腳踢和粗野的辱駡。塞芙麗娜一向是個溫順、馴服的女性。情竇初開,她就屈從了老色鬼的淫欲。後來老淫棍答應她嫁人,她就想結束那種關係。她從來沒有料到丈夫會如此大發醋意,並大動肝火。

  這些已經成為過去,是她少女時代一時失足,她早已有悔改之意。她毫無邪念,身心雖有創傷,但她仍不失為一個貞潔、溫柔的女子,她昏昏沉沉,望著丈夫憤怒地走來走去。她感到自己置身在一頭野狼,一頭野獸身旁。他這是要幹什麼?過去他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呀!塞芙麗娜心頭恐懼,三年來她一直擔心這頭畜牲發狂,今日他終於狂暴起來,像猛獸,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肚去。要想避免悲劇,她應該對他講點什麼呢?

  盧博往返一次就要經過床頭一次,從她眼前走過一次。這次等丈夫又來到眼前時,塞芙麗娜壯著膽子說:「朋友,聽我說……」

  盧博根本不聽,像鬥敗的公雞又走遠了,並自言自語地說:「我該怎麼辦呀?怎麼辦?」

  後來,她抓住他的手,攔住他說:「朋友,既然是我拒絕到他那裡去,我今後絕不會再去,絕對不再去!我愛的是你!」

  塞芙麗娜裝出溫柔多情的樣子,拉住丈夫,抬頭伸嘴,等對方來吻。但丈夫倒在她身上,厭惡地把她推開。

  「婊子,這會兒你倒主動了!可是剛才你為什麼拒絕?這說明你根本不愛我。你現在願意是想把我控制住,是不是?靠這個把男人拴住,而且要拴牢!但現在和你辦那種事兒,我感到噁心!這是實話,就像喝毒藥,渾身難受。」

  盧博想到把妻子壓在下面。他想到床邊的溫存,不由地欲火上升,周身發顫。此時此刻,他肢體抖動,淫心蕩漾,不由地起了殺機。

  「告訴你,要想叫我活著同你一起生活,那就必須讓另一位死掉!我要殺死他,殺死他!」

  他提高嗓門,重複著這句話。他站在那裡,似乎身材更為高大。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心裡平靜了一些。他沒有吱聲,慢慢走近飯桌,看見了那把張開的刀子。刀刃在閃閃發亮。他順手把小刀合上,裝進口袋。他晃動雙手,遙望遠方,似乎在盤算著什麼。他似乎想到了困難,不由地皺起了雙眉。為尋求克服困難的方法,他轉身推開窗子,佇立窗前。黃昏中,冷風吹來,吹拂著他的面頰。塞芙麗娜再度感到恐懼,在丈夫身後悄悄站起來。她不敢吱聲,而是悄悄揣測丈夫在想什麼。她站在一旁,面對著無垠的蒼穹。

  夜幕徐徐降落,遠方的房舍開始模糊起來,寬闊的站台也罩上了一層淡紫色薄霧。巴蒂涅勒隧道一側,長長的鐵路路基,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歐洲橋的鋼架也變得影影綽綽。向著巴黎的方向,夕陽的餘輝映照在候車室那寬大的窗玻璃上。樓下,天色昏暗,火光閃亮,是有人在點燃站台上的煤氣燈。開往迪埃普去的列車已擠滿乘客,車門已經關上。車燈發出白亮的光,正在等候值勤副站長的發車命令。一輛小型機車開過來,把留在路軌上的車廂拖走,它占住了路軌,扳道工趕忙打開紅燈。夜色愈來愈濃,列車一輛又一輛通過結構複雜的網狀軌道,把等候在軌道上的一列列車廂甩在身後。一輛開往阿爾讓特伊,一列開往聖·日耳曼,還有一長列火車是從瑟堡開來的。紅綠信號燈變來變去;哨子聲、喇叭聲此起彼落;紅、綠、黃、白各色燈光時隱時現。在這分不清狼和狗的時刻,到處是一片混亂,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互相碰撞、磨擦,在昏暗中爬行。紅燈熄滅,開往迪埃普的列車鳴著汽笛,啟動了。灰色的天空落下幾滴雨,稀稀疏疏。看來又是一個潮濕的夜晚。

  盧博回轉身來,臉色陰沉,態度固執,像是受到了夜色的感染。他此時決心已下,主意已定。他借著昏暗的天光望瞭望掛鐘,高聲說:「五點二十。」他不由地一驚,剛剛過去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裡卻發生了這麼多複雜的事情,他感到剛才那場搏鬥是數周以前的事情!

  「五點二十分,還來得及。」

  塞芙麗娜沒敢多問,只是焦慮不安地望著丈夫。她見丈夫到衣櫃找出幾張信紙、一瓶墨水和一支筆。

  「來,我說你寫!」

  「寫給誰?」

  「寫給他!坐下!」

  她不知要寫什麼,本能地離開椅子,但他一把將她拉住,用力按在桌子前,她只好坐下。

  「你寫:『請你乘今晚六點三十分的快車,到魯昂下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