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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瑪都蒂娜號」上遇難的人們慢慢地發現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災難,無法抵禦的浩劫。安靜而又悲慘的、必不可免的現實把他們抓住了。空氣和海都停滯不動。靜止不動是最無情的東西。他們就要被大海悄無聲息地吞下去了。寂靜的海洋現在既不忿怒,也不熱情,不知不覺,既不是故意,也沒有興趣,然而致命的地心吸力卻在吸引他們。在寂靜之中,他們害怕起來了。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風的堅實的牙床骨,不是兇狠的、威脅人的海的襲擊,不是龍捲風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飛濺的波浪的貪饞,而是「無限」的一個難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著這些可憐蟲。他們仿佛已經走進了一個叫做死亡的沒有風浪的深淵。水面以上的船幫越縮越小,就是這麼回事。能算得出來這個距離什麼時候變成零。跟漲潮時翻船恰恰相反。海水不來找他們,而是他們去找海水。掘墓人是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的重量。

  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規律把他們判處了死刑。

  雪繼續在落,現在這條破船一動也不動,甲板上積了一層潔白的雪,仿佛裡了一塊殮屍布。

  船艙越來越沉重了。無法戰勝這個漏洞。他們連一隻戽水的鏟子也沒有,不過,即使有也不能解決問題,而且也用不上,因為船艙上面有艙板。他們點起了火把,盡可能的把三四個火把插在洞眼裡。高臺曾拿來幾隻舊皮桶;他們站成一排,打算把艙裡的水戽出去。但是皮桶已經沒有用了,不是綻了線,就是脫了底,桶裡的水在半路上就漏光了。漏進來的水跟戽出去的水的差別說起來實在可笑。漏進來一大桶,戽出去一小杯。徒勞無功。好像一個守財奴想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花掉一百萬法郎一樣。

  頭目說:

  「我們得減輕船的重量!」

  在風暴中,他們把幾隻箱子縛在甲板上。現在它們還留在桅杆樁上。他們解開繩子,把箱子從船舷的缺口上扔到海裡去。有一隻箱子是那個巴斯克女人的,她忍不住呻吟說:

  「我的紅裡子的新斗篷啊!噢!我那樺樹皮花邊的襪子喲!啊,還有聖母月裡望彌撒帶的銀耳環!」

  甲板清除了以後,光剩下艙房裡的東西了。艙房裡塞得滿滿的。我們還記得,那是旅客的行李和水手的包裹。

  他們拿起行李,把所有的東西都從船舷的缺口裡扔下去。

  他們又拿起包裹,也把它們推到大海裡。

  他們出清了艙房。什麼燈籠呀,木桶呀,糧食袋呀,包裹呀,承雨水的桶呀,連鍋帶湯,一古腦兒都拋進海水裡。

  他們擰開了鐵爐子的螺絲帽,裡面的火早已滅了。他們把它抬上甲板,拖到船邊,推出船外。

  凡是能夠拉下來的船板、護船木料、帆索和破破爛爛的船具,都給弄到水裡去了。

  頭目不時拿起火把,照著船頭上漆的水尺,看看船沉了多少。

  第十八章 垂死的辦法

  船雖然因為載重減輕而沉得慢些,可是還是繼續往下沉。

  到了這種絕望的地步,什麼辦法也沒有了,連治標的辦法也沒有。他們最後的辦法已經用完了。

  「我們還有可以拋出去的東西嗎?」頭目大聲喊。

  被大家忘掉的博士這時從艙房的角落裡走出來說:

  「有。」

  「什麼?」頭目問道。

  「我們的罪惡。」

  他們吃了一驚,大家叫了一聲:

  「阿門。」

  博士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一隻手指指著天空說:

  「跪下。」

  他們的身子搖擺了一下,搖擺是下跪的前奏。

  博士接著說:

  「讓我們把罪惡拋在海裡。它們壓在我們身上。壓沉這條船的是它們。我們不要再想得救,應該想想永生。特別是我們最後犯的這樁罪惡,最好是說我們剛剛犯的這樁罪惡,你們這些聽我說話的罪人,把我們壓倒了。帶著一個殺人的念頭到深淵裡來冒險,實在是一個褻瀆天主的狂妄的罪惡。誰對孩子犯了罪,就是對天主犯了罪。當然,我也知道我們不能不上船,可是那個孩子落到死路上去了。我們的行為的陰影引來的風暴已經來過了。很好。再說,你們也不用抱怨。在離這兒不遠的黑暗裡就是法國海岸的浮費爾和拉和格地角的海灘。現在只有西班牙是我們可以避難的地方。法國對我們的危險並不比英國差。我們逃出了海洋,就到了絞刑架底下。不是絞死就是淹死,沒有第三條路。天主替我們選擇了道路。感謝天主吧。他賜給我們一個能夠洗滌罪行的墳墓。兄弟們,這是無法避免的。你們想想吧,我們剛才想盡辦法把那個孩子送到天上去了,現在在我講話的這個時刻,在我們頭上可能有一個靈魂正在審判者面前控告我們,而審判者已經在看著我們了。讓我們利用這最後的時刻。在我們這一方面,我們應該盡力彌補我們的罪惡。如果孩子還活著,我們盡力幫他的忙。要是他死了,我們想法求他饒恕我們。我們要把罪惡從身上丟掉。讓我們放下良心上的重擔。我們要讓我們的靈魂不在天主面前被吞下去,因為這樣比船沉海底還要可怕。葬身魚腹,而靈魂又喂了魔鬼。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我命令你們跪下。仟海是一條沉不了的船。你們已經沒有指南針了?不對。你們還可以祈禱呢。」

  這些狼現在都變成綿羊了。人在垂死的時候時常有這種轉變。連老虎都會舔舔十字架。當黑暗之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相信固然困難,不相信也不可能。人類的各種宗教信條無論怎樣不完善,儘管信心模糊,儘管教義跟隱約可見的永生的形象並不符合,等到最後關頭來到的時候,人類的靈魂必定會感到震驚。死後的感覺已經開始了。這種思想縈繞在臨死的人心裡。

  死亡是一個期限的結束。到了最後的時刻,就能感覺到有一種模糊不清的責任壓在自己身上。過去的決定未來的。過去折回頭來,走向未來。已知跟未知一樣,也是一個深淵。一個是他的罪惡的深淵,一個是等待他的深淵,兩者攪在一團光亮裡。臨死的人看見這兩個深淵模糊的影子,就害怕起來。

  在生命的崖岸上,這些可憐蟲已經把最後的希望消耗掉了。所以他們轉向彼岸。現在他們只有到黑暗中去試試運氣。他們覺悟了。這是一個悲慘的眩目的光芒,接著又墜入恐懼。他們在垂死時悟到的東西猶如閃電,一瞬即逝。要看也看不見了。死後才能睜開眼睛,過去的閃電將會變成太陽。

  他們向博士嚷道:

  「現在只有你來指引我們了。我們服從你。我們應該做什麼?請你吩咐吧。」

  博士答道:

  「必需越過這個未知的深谷,渡到墳墓另外一邊的生命的彼岸。由於我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我的危險比你們的大。你們讓一個負擔最重的人選擇渡過深谷的橋樑,這一著你們做對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

  「學問是良心的重擔。」

  他接著問;

  「我們還剩多少時候?」

  高臺曾望瞭望水線,答道:

  「還有一刻多鐘。」

  「好吧,」博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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