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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停住了,眼睛發亮。

  他的嘴唇在嚅動,但沒說話。

  牢門仍然開著。外面的嘈雜聲傳了進來,有隱隱約約的軍號聲,大概是起床號吧,接著是槍托敲他的聲音,這是哨兵換崗,接著,根據在黑暗中的判斷,圓塔附近有動靜,仿佛有人在搬動木板,還有一種斷斷續續的、低沉的聲音,像是錘子在敲打。

  西穆爾丹臉色蒼白地聽著。戈萬卻聽不見。

  他越來越深地陷入邏想,似乎停止了呼吸,專心致志地瞧著自己大腦圓穹下的幻影。他輕輕顫抖,瞳孔中的曙光在擴大。

  一段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西穆爾丹問道:「你在想什麼?」

  「想未來。」戈萬說。

  他又陷入沉思。西穆爾丹從兩人坐著的稻草鋪上站起來。戈萬沒有察覺。西穆爾丹深情地瞧著沉思的年輕人,慢慢退到門口,走了出去。牢門又關上。

  六 太陽升起

  不久,東方開始發白。

  與此同時,在圖爾格的高原上,富熱爾森林上方,出現了一個令人吃驚、一動不動的怪物,連小鳥也感到陌生。

  它是在夜間放在那裡的。與其說它是建起來的,不如說它是豎起來的。遠遠看去,它是一些僵硬的直線,很像希伯來文字母或者屬￿古代謎語的埃及象形文字。

  它引起的頭一個念頭就是它毫無用處。它豎立在開花的歐石南叢中,是做什麼用的呢,人們打了一個寒戰。這是由四根木樁搭成的一個檯子。在檯子的一端,直直地豎著兩根高高的柱子,頂端由一根橫樑相連。兩根柱子中間懸著一個三角形的東西,它在清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發黑。檯子的另一端有一個梯子。在柱子中間三角物的下方有一個像壁板的東西,它是由兩塊活動木板組成,拼在一起時就形成一個人頸粗細的圓洞。壁板的上半部可以在槽溝裡滑動,或上升或下降。拼合成頸圈的這兩個新月形木板現在是分開的。在懸著三角物的那兩根柱子底端有一塊可以擺動的木板,看上去像搖板。木板旁有一個長筐,在它前面,在檯子的另一端,在兩根柱子中間,有一個方筐。它漆成紅色。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木制的,只有三角物是鐵的。人們可以感到它是由人製造的,因為它那麼醜陋、平庸、渺小,但它體積龐大,大概是精靈搬來的吧。

  這個奇形怪狀的龐然大物就是斷頭臺。

  在它對面幾步以外的溝壑裡,矗立著另一個怪物,圖爾格。石怪物與木怪物相互呼應。還得說一句,當人手觸及木頭或石頭時,木頭或五頭就不再是木頭或石頭,而是摘取了人的某些東西。一座建築代表一種理論,一部機器代表一種思想。

  圖爾格就是過去的必然結果,這個過去就是巴黎的巴士底獄、英國的倫敦塔、德國的施皮爾伯格獄、西班牙的埃斯科裡亞爾宮、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羅馬的聖天使官。

  圖爾格凝聚了一千五百年的時間,中世紀、諸侯、埰地、封建;斷頭臺凝聚了一年,即九三年,而這一年在與一千五百年抗衡。

  圖爾格代表君主制,斷頭臺代表革命。

  這是悲劇性的對抗。

  一方是欠債,另一方是到期索債。一方是錯綜複雜的哥特式結構、農奴、領主、奴隸、主人、庶民、貴族、化為千種慣例的多種法典、結盟的法官與教士、條條束縛、賦稅、鹽稅、人頭稅、領主的永久管業權、抗辯、特權、偏見、狂熱、王室的破產特權、權杖、王位、旨意、神權;另一方則是這個簡單的東西--鍘刀。

  一方是結扣,另一方是斧子。

  長期以來,圖爾格獨自處於荒漠之中。從它的突堞下曾經流出滾燙的油、燃燒的松脂和熔化的鉛;它有屍骨成堆的地牢和車輪刑的刑室;它充滿了聞所未聞的悲劇。它那陰森的面孔曾經俯瞰這片森林;在這片陰暗中它曾有過野蠻而安靜的一千五百年。它曾是本地唯一的權威、尊嚴和恐懼。它統治過,它象徵著大權獨攬的野蠻,然而,突然之間,它看見在它對面豎起了一個與它作對的東西,不,不僅僅是東西,是一個與它同樣可怕的人,斷頭臺。

  有時石頭似乎擁有奇異的目光。正像觀察你,塔樓窺伺你,建築物的正面凝視你。圖爾格仿佛在端詳斷頭臺。

  它仿佛在問自己。

  這是什麼?

  它好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

  它的確是從地下長出來的。

  這片不幸的土地孕育了這株不祥的樹。這片土地吮吸了大量的汗水、眼淚和鮮血,它上面有這麼多坑穴、墳墓、洞穴和陷講;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的受害者的屍體在這裡腐爛。它的下面是藏匿累累罪行--可怕的種子--的深淵。時辰一到,從這片深深的土地中就走出了這個陌生人,這個復仇者,這個帶利劍的野蠻機器,於是九三年對舊世界說:「我來了。」

  於是,斷頭臺便理直氣壯地對城堡說:「我是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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