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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三部
  第一章 旺代

  一 森林

  那時在布列塔尼有七座森林。旺代是教土叛亂的象徵,叛亂的同謀犯是森林。黑暗相互掩護。

  那七座布列塔尼森林是:多爾與阿弗朗什之間的富熱爾森林;方圓八法裡的普蘭塞森林;佈滿溪澗的班蓬森林,它與班尼翁之間幾乎無法通行,但與保皇派小鎮孔科爾內之間卻暢通無阻;雷恩森林,那裡可以聽見共和派教區的警鐘,這些教區在城市附近為數眾多,皮伊塞正是在這裡失去了福卡爾;馬什庫爾森林,它的林中猛獸就是夏雷特;加爾納什森林,它屬￿拉特雷穆瓦伊家族、戈萬家族和羅昂家族;布羅塞利昂德森林,它屬￿仙女。

  布列塔尼一位貴族的頭銜是七森林領主。他就是布列塔尼王公德·豐特內子爵。

  布列塔尼王公的確存在過,他不同于法國王公。羅昂家族就是布列塔尼王公。森特的加爾尼埃在共和二年雪月十五日致國民公會的報告中是這樣形容德·塔爾蒙親王的:「這位土匪國王、曼恩和諾曼底的君主。」

  一七九二年至一八〇〇年的布列塔尼森林有其獨特的歷史,它與傳奇般的旺代的宏大歷史合為一體。

  歷史有其真理,傳奇也有其真理。傳奇真理不同於歷史真理。傳奇真理是以現實作為結果的臆造。然而,歷史和傳奇都有同一個目的:描繪過眼煙雲的人背後的永恆的人。

  只有用傳奇來補充歷史才能完整地解釋旺代。用歷史說明全域,用傳奇說明細節。

  旺代當之無愧。旺代是奇跡。

  這場愚昧者的戰爭,既愚蠢又輝煌,既可惜又壯麗,它使法蘭西憂傷和自豪。旺代是創傷,也是光榮。

  在某些時刻,人類社會會提出謎語,這些謎語在智者眼中化為光明,在愚者眼中化為黑暗、暴力與野蠻。哲人不願提出責難,因為他想到問題所產生的混亂。問題所經之處莫不留下雲霧般的陰影。

  要想理解旺代,必須考慮這種對抗,一邊是法國革命,另一邊是布列塔尼農民。一邊是這些無法比擬的大事:咄咄逼人的恩惠、憤怒的文明、過激的進步。難以理解的大幅度改良,另一邊是嚴肅古怪的野人,那位眼睛清澈的長髮人:他以牛奶和栗子為生;他只看得見自己的茅屋頂,自己的籬笆和壕溝;他能識別附近各村莊的鐘聲;他的水只用來解渴;他穿著有絲織裝飾圖案的皮外衣;他沒有文化而且喜好裝飾,往衣服上刺畫就像他的祖先克爾特人在臉上刺畫一樣;他尊敬虐待他的主人;他操的是死語言,這等於讓他的思想住進墳墓;他趕牛,磨鐮刀,為黑麥除草,做養麥面餅;他崇敬犁體甚于崇敬祖母;他信仰聖母和顯聖;他跪拜在聖壇前,也跪拜在矗立于荒原中央的神秘巨石前;他在平原上是農夫,在海邊是漁夫,在荊棘叢中是偷獵人;他愛他的國王,他的領主,他的教士,他的蝨子;他經常在荒寂的大按灘上靜立沉思,陰鬱地傾聽大海。

  請想想這樣的盲人能接受如此的光明嗎?

  二 人

  農民有兩個支撐點:養活他的田野和藏匿他的樹林。

  布列塔尼的樹林當時的景象,今天已很難想像。那是一座座城市。盤根錯節的荊棘和樹枝,沒有什麼比這更聾、更啞、更蠻荒的了。這些廣袤的叢林是靜止和沉默的居所,這裡有死一般的、墳墓一般的孤寂。如果你像閃電一樣猛然劈開樹木,就會在陰影中看到麇集的人群。

  窄窄的圓井口被石頭和樹枝遮住,並道先成垂直線,後成水平線,在地底成漏斗報擴寬,最後抵達暗室。這就是坎比茲①在埃及發現的暗室,也是韋斯特曼在布列塔尼發現的暗室,只不過在埃及是沙漠,在布列塔尼是森林;在埃及地窖裡是死人,在布列塔尼地窖裡是活人。在米斯東樹林裡,有一個十分荒僻的林中空地,它下面全是地道和小室,裡面有一群神秘的人來來往往,這個林中空地就叫作「大城」,另一處林中空地也與此相仿,外表荒涼,地下卻十分擁擠,它叫作「皇家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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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六世紀波斯國王,曾征服埃及。

  這種地下生活在布列塔尼自古有之。在任何時代,人總在逃避人,因此才在樹根下挖築了爬蟲的洞穴。它們在德落伊教祭司時期就出現了,有的和石桌墳一樣古老。傳說中的鬼魂、歷史上的惡魔,都曾從這個黑暗國度的上方經過:特塔泰斯①抬撒、奧埃爾②、內奧梅納③、英王之子熱奧弗魯瓦、鐵腕阿蘭、彼埃爾·莫萊克、法國的布洛瓦家族、英國的蒙特福特家族、國王們、公爵們、布列塔尼的七位男爵、領主法庭的法官們、與雷恩伯爵爭吵的南特伯爵、匪兵強盜、大部隊、勒內二世、羅昂子爵、國王任命的總督們、把農民吊在德·塞維涅夫人④窗下的「善良的肖爾公爵」、十五世紀的領主屠殺、十六十七世紀的宗教戰爭、十八世紀那三萬條專門追逐人的狗,在這種種可怕的踐踏之下,人民決定藏匿起來。他們最初是為了逃避克爾特人,後來是克爾特人逃避羅馬人,布列塔尼人逃避諾曼底人,新教徒逃避天主教徒,走私販逃避鹽稅局。他們最初是躲進森林,後來藏到地下。這是動物的對策。暴政使民族淪落到如此地步!兩千年來,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奪城掠地、封建割據,狂熱盲從、苛捐雜稅逼得惶惑和可憐的布列塔尼走投無路。這是一種殘酷無情的狩獵,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罷了。人鑽進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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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爾特種族之神,戰神。

  ②六至十九世紀間布列塔尼的幾位公爵。

  ③九世紀市列塔尼領袖。

  ④十七世紀法國女作家,以書信著稱。

  當法蘭西共和國突然出現時,布列塔尼人的心中已充滿了恐怖--憤怒的一種形式,布列塔尼的樹林中已充滿了地洞。布列塔尼反叛了。強加于它的解放反而使它感到受壓迫,奴隸們常產生這種誤會。

  人和森林的默契

  悲慘的布列塔尼森林又扮演起了老角色,成為這次叛亂的僕從和同謀,正像它從前一樣。

  這些森林下面仿佛是石珊瑚,佈滿四通八達、奇異非凡的交通網,還有各種坑道和小室。沒有窗子的小室每間可容納五六人。在那裡會感到呼吸困難。有些奇怪的數字可以說明農民大叛亂組織得何等嚴密。在伊爾和維蘭省塔爾蒙親王避難的佩爾特森林裡,聽不見一絲人聲,看不見一點人影,但地下卻藏著福卡爾手下的七千人。在莫爾比昂省的默拉克森林,也看不見任何人,地下卻藏著八千人。佩爾特和默拉克還不算是布列塔尼的大森林。在森林裡走動是極可怕的,因為地下有迷宮,裡面蹲著許多戰士;偽裝的荊棘叢像是一大塊陰森的海綿,當革命這只大腳踩上去時,內戰就會噴射出來。

  營隊無影無蹤,卻時時在窺伺。共和國軍不知它們在哪裡,它們卻在共和國軍腳下遊動,突然冒出地面,然後又消失在地下,跳出來時聲勢浩大,然後又無影無蹤;它們無所不在又化整為零,先是雪崩,後是細屑,仿佛是伸縮自如的巨人;它們戰鬥時是巨人,消失時是侏儒;它們是具有鼴鼠特性的美洲豹。

  不僅僅有森林,還有樹林;城市之下有村莊;森林之下有荊棘叢。森林由分散在四處的、錯綜複雜的樹林相連。古堡成了堡壘,村莊成了營地,農莊裡布下了圈套和陷講,租田地設下了溝渠和樹木屏障,這些就是對付共和國軍的一張大羅網。

  這個整體就是當時人稱的博卡熱地區。

  這裡有許多樹林:屬￿讓·朱安的米斯東樹林,它中央有一個水塘;屬￿塔伊費爾的熱思樹林矚于喧鬧者古日的于伊瑟裡樹林囑于私生子庫爾蒂耶的夏爾尼樹林,庫爾蒂耶別名聖徒保羅,是黑牛營地的首領;屬￿雅克先生的比爾戈樹林,他是位神秘人物,後來神秘地死在朱瓦爾代伊的地道裡;夏羅樹林,皮穆斯和小王子在那裡受到夏托納夫守軍的攻擊後,去到共和國軍中生擒了幾位擲彈手,押回來當俘虜;厄勒瑟裡樹林,它是隆格費哨所潰敗的見證人;奧爾樹林。旺代人在那裡監視雷思和拉瓦爾之間的那條路;格拉維爾樹林,這是一位拉特雷穆瓦伊親王玩滾球贏來的;北海岸的洛爾熱樹林,它先由貝爾納·德·維爾納夫,後由夏爾·德·布瓦阿爾迪統治;離豐特內不遠的巴尼亞樹林,勒斯居爾在那裡向夏爾博斯挑戰,夏爾博斯以一當五,接受了挑戰;迪龍代樹林,這是昔日禿頭查理之子嫩枝阿蘭和埃裡斯市曾經爭奪的地方;克羅克盧樹林,它位於荒原的邊沿,科克羅在這裡將俘虜剃成平頭;克魯瓦一巴達伊樹林,銀腿和莫裡埃爾在這裡淋漓盡致地相互辱駡;索德雷樹林,就是我們看到的被一營巴黎人搜索的那座樹林。還有其他許多樹林。

  在好幾座森林和樹林裡,地底下不僅有以首領洞穴為中心的村莊,地面上也有藏在樹叢下的低矮茅屋的小村莊,它們為數眾多,有時將森林擠得滿滿的。炊煙洩露它們的秘密。米斯東樹林裡有兩個小村莊享有盛名,一個是萊唐附近的洛裡埃爾,另一個是聖烏安圖瓦方向的那堆窩棚,它叫呂德博。

  女人們生活在茅屋裡,男人們生活在墓室裡。戰爭期間他們利用精巧的地道和克爾特人的古老坑道。女人給藏在地下的男人送食物。也曾有男人被人遺忘而餓死。這種人很笨,不會推開井蓋。井蓋一般是用苔前和樹枝做的,十分巧妙,從外面看和雜草一模一樣,從裡面卻可以隨意開合。人們挖掘這些地洞時十分仔細,挖出的土被扔到附近的水塘裡。井的內壁和底層都鋪上了蕨草和苔蘚。他們管這個隱蔽處叫作「官棚」,呆在那裡還不錯,只莫沒有陽光和火,也沒有麵包和空氣。

  隨隨便便地從地下回到人間,不合時宜地鑽出地面,這是很危險的事,因為你可能正撞上一支行進的部隊。令人畏懼的樹林。雙重陷阱。藍軍不敢進去,白軍不敢出來。

  四 他們的地下生活

  這些躲在動物穴洞裡的人常感煩悶。有時他們趁著黑夜不顧一切地爬出來,去到附近的荒原上跳舞。有時他們用祈禱來消磨時間。布爾杜瓦佐說:「讓·朱安叫我們整天祈禱。」

  麥束節時,下曼恩的人從地洞上來去參加慶祝活動,幾乎無法阻止他們。有些人甚至異想天開,綽號穿山甲的德尼打扮成女人去拉瓦爾看戲,然後再鑽回地洞。

  他們會突然遭到殺戮,從囚室轉入墳墓。

  有時他們掀開井蓋,聽聽遠方是否在打仗,用耳朵追尋戰爭。共和派的槍聲是整齊的,保皇派的槍聲是分散的,他們根據這一點來判斷。如果齊射的槍聲突然中止,那表明保皇派被打敗了,如果斷續的槍聲不中止,而且擴至天邊,這表明保皇派占了上風。白軍乘勝追逐,但藍軍從不追逐,因為他們害怕深入敵境。

  這些地洞裡的戰士消息十分靈通,信息的傳播迅速而神秘。他們毀壞了所有的橋樑,拆毀了所有的大車,但是還能相互告知一切、通知一切。森林與森林之間,村莊與村莊之間,農場與農場之間,茅屋與茅屋之間,樹叢與樹叢之間,都有密使驛站。

  一位外表癡呆的農民在走動,空心棍裡裝的是急件。

  一位名叫博埃蒂杜的原制憲會議成員向他們提供空白的新式共和國護照,有了這個,他們在整個布列塔尼通行無阻。這位叛徒手中有一大疊這種護照。要對他們進行突然襲擊是不可能的。皮伊塞寫道:「四十多萬人虔誠地嚴守秘密。」

  這個四邊形地區南臨薩布勒至圖阿爾一線,東臨圖阿爾至索米爾一線以及圖河,北臨盧瓦爾河,西臨大西洋。它仿佛共一個神經系統,某一地點發生顫動,整個地區便搖晃起來。刹那間消息便從努瓦爾蒙蒂埃傳到呂松。克魯瓦一莫裡諾營地出了什麼事,拉盧營地也了如指掌,仿佛飛鳥在傳遞信息。共和三年搞月七日,奧什寫道:「他們真好像有電報。」

  這是些小集團,就像蘇格蘭一樣,各個教區有各個教區的首領。我父親參加過這場戰爭,所以我可以談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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