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巴黎聖母院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隨後若望又回到那妓女身邊,抓起桌上的一個酒瓶,喊道:

  「已經空了,牛角尖!可是我已經沒有錢啦!依莎波,我的好人,我是不會喜歡朱比特的,除非他把你這一對雪白的乳房變成兩隻黑色的酒瓶,讓我日日夜夜從裡面吮吸波納酒!」

  這句玩笑話使那個妓女快活地笑了,若望便走了出來。

  堂·克洛德剛巧來得及躺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兄弟遇上,面面相對而且被他認出來。幸好街上很黑,那個學生又已經喝醉了,然而他偏偏看見了躺在路上泥濘裡的副主教。

  「啊!啊!」他說道,「這兒有個今天過得挺快活的傢伙!」

  他用腳踢了克洛德一下,克洛德屏住氣息。

  「醉得象個死人,」若望說,「得啦,他可喝足了,真象一條從酒桶上拽下來的螞蝗。他是個禿頭呀,」他彎下腰看了看說,「原來是個老頭兒!幸運的老頭兒!①」

  ①這句話原文是拉丁文。

  隨後堂·克洛德就聽見他一面說一面走開去:「反正一樣,理智是個好東西,我的副主教哥哥可幸運呢,他又有學問又有錢。」

  這時副主教才站起來一口氣向聖母院跑去,他看見聖母院的兩座巨大鐘塔在許多房屋中間高高地聳立在黑暗裡。

  一口氣跑到了巴爾維廣場的時候他卻退縮不前了,不敢朝那陰森森的建築望去。「啊,」他低聲說道,「就在今天,就在上午,這裡真的發生過那件事情嗎?」

  這時他才鼓起勇氣向教堂望去。教堂的前牆是一片漆黑,後面的天空裡閃亮著星星。剛剛從天邊升起的一彎新月,這時正停留在靠右邊那座鐘塔的頂上,好象是從那雕著黑色三葉形花紋的欄杆邊上飛出來的一隻發光的小鳥。

  修道院的大門緊閉著。但是副主教身邊是經常帶著他那鐘塔頂上工作室的鑰匙的,他掏出鑰匙開門走進了教堂。

  他發現教堂裡象岩洞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見了從各個部位投下來的大塊陰影,他知道那是早上舉行懺悔儀式時掛的幃幔還沒有撤除。巨大的銀十字架在黑暗的深處閃亮,它上面點綴著一些光點,好象是那陰森森夜空裡的銀河。唱詩室的長玻璃窗把它們尖拱的尖端伸出在幃幔頂上,那些彩繪的玻璃窗扇在月光下現出黑夜的朦朧色調,那種只有死人臉上才有的發紫發白髮綠的色調。副主教看到唱詩室周圍的這些蒼白的尖拱頂,以為看見的是墮入了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他合上眼又睜開來,覺得那是一圈蒼白的面孔在盯著他看。

  於是他跑步穿過教堂。他覺得教堂好象也在動彈,也在走,也活起來了。

  每根巨大的柱子都變成了又粗又長的腿,用巨大的石腳在地上走動著。巨人般的教堂變成了一頭其大無比的大象,把那些柱子當作腳在那裡氣喘吁吁地走動,兩座巨大鐘塔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裝飾。

  他的昏熱或瘋狂竟到了那樣厲害的程度,整個外在世界在那倒黴的人看來,不過是上帝的可怕的啟示,看得見,摸得著。

  有一會他稍稍鎮靜了一點。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從一排柱子後面射出來一道朦朧的亮光,他好象奔向星星似的朝它奔去,原來那是日夜照著鐵欄下聖母院公用祈禱書的那盞昏暗的燈。他熱忱地跑到祈禱書跟前,希望從中找到一點安慰或鼓舞,祈禱書正翻開在《約伯》那一章,他就盯著看起來:「我看見一個鬼魂在我面前走過,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呼吸,我的頭髮直豎起來。」

  讀著這陰慘慘的句子,他的感覺就象一個盲人被撿來的棍子打痛了一樣。他兩腿發軟,倒在石板地上,想著白天死去的那個人,他覺得腦子裡冒出一股股奇怪的煙,好象他的頭變成了地獄的一個煙囪。

  他有好一陣就這樣什麼也不想地躺在那裡,像是墮入了深淵,落到了魔鬼的手裡那樣無可奈何。最後他清醒了一點,便想去躲在他的忠誠的伽西莫多近旁的那座鐘塔裡去。他站起來,由於害怕,便把照亮祈禱書的燈拿在手裡,這是一種瀆神的行為,但他已經不可能去注意這種小事情了。

  他慢慢地爬上鐘塔的樓梯,心裡充滿了一種不可告人的恐怖,害怕巴爾維廣場上稀少的行人看見神秘的燈光在這樣夜深時刻從鐘樓高處一個個槍眼裡射出去。

  忽然他感到有一陣清風吹到他的臉上,發現自己已經爬到了最高的樓廊口。空氣寒冷,天空裡雲彩斑斕,大片的白雲層層重疊,雲角破碎,象冬天河裡的冰塊解凍時一般。一彎新月嵌在雲層當中,就象一隻船在天上被空中的冰塊環繞著。

  他從一排連接兩座鐘塔廊柱的鐵欄當中向遠處俯看,透過一片煙霧,看見了成堆靜悄悄的巴黎的屋頂,尖尖的,數不清的,又擠又小,好象夏夜裡平靜的海面上的波瀾。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使天空和地上都是一片灰色。

  這時教堂的大鐘響起了嘶啞微弱的聲音,是半夜了。神甫想起了中午,也是同樣的十二下鐘聲。「啊,」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她現在一定已經僵冷了!」

  忽然一陣風把他的燈吹滅了,差不多就在那同一刹那,他看見鐘塔對面的角落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一身白衣服,一個人體,一個女人。他戰慄起來。

  那女人身邊有一隻牝羊,跟著最後幾下鐘聲咩咩地叫著。

  他鼓起勇氣看去,那的確是她。

  她蒼白憂鬱,頭髮和上午一樣披在肩頭上,可是脖子上再沒有繩子,手也不是綁著的了。她自由啦,因為她已經死去。

  她穿著一身白衣服,頭上蓋著一幅白頭巾,仰頭望著天空,慢慢地朝他走來,那神奇的山羊跟著她。他覺得自己變成了石頭,太重了,逃不開了,只能做到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他就這樣一直退到樓梯的黑暗的拱頂下面。想到她或許也會走到樓梯上來,他渾身都涼了,假若她真的來了,他一定會嚇死。

  她真的來到了樓梯口,停留了一會兒,向黑暗裡看了看,但是好象並沒有看見神甫便走過去了。他覺得她仿佛比生前更高,他看見月光透過她的白衣服,他聽見了她的呼吸。

  等她走過去了,他就起步下樓,腳步慢得跟他看見過的幽靈一樣,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幽靈。他害怕極了,頭髮根根直豎起來,那盞滅掉了的燈依舊在他手中。走下曲曲折折的樓梯時,他清楚地聽見一個聲音在一邊笑一邊重複地念道:

  「一個鬼魂在我面前走過,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呼吸,我的頭髮直豎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