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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七重環形天和第八層星宿天(2)


  冉阿讓繼續說:

  「你們的婚禮我不到比較恰當,我儘量做到不在場,我假裝受了傷,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書上加上無效的東西,為了避免簽字。」

  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冉阿讓回答,「我曾被罰,幹過苦役。」

  「您真使我發瘋!」馬呂斯恐怖地喊起來。

  「彭眉胥先生,」冉阿讓說,「我曾在苦役場呆過十九年,因為偷盜。後來我被判處無期徒刑,為了偷盜,也為了重犯。目前,我是一個違反放逐令的人。」

  馬呂斯想逃避事實,否認這件事,拒絕明顯的實情,但都無濟於事,結果他被迫屈服。他開始懂了,但他又懂得過了分,在這種情況下總是這樣的。他心頭感到醜惡的一閃現;一個使他顫抖的念頭,在他的腦中掠過。他隱約看到他未來的命運是醜惡的。

  「把一切都說出來,全說出來!」他叫著,「您是珂賽特的父親!」

  於是他向後退了兩步,表現出無法形容的厭惡。

  冉阿讓抬起頭,態度如此尊嚴,似乎高大得頂到了天花板。

  「您必須相信這一點,先生,雖然我們這種人的誓言,法律是不承認的……」

  這時他靜默了一下,於是他用一種至高無上而又陰沉的權威口氣慢慢地說下去,吐清每一個字,重重地發出每一個音節:

  「……您要相信我。珂賽特的父親,我!在上帝面前發誓,不是的,彭眉胥先生,我是法維洛勒地方的農民。我靠修樹枝維持生活。我的名字不是割風,我叫冉阿讓。我與珂賽特毫無關係。您放心吧。」

  馬呂斯含糊地說:

  「誰能向我證明?……」

  「我,既然我這樣說。」

  馬呂斯望著這個人,他神情沉痛而平靜,如此平靜的人不可能撒謊。冰冷的東西是誠摯的。在這墓穴般的寒冷中使人感到有著真實的東西。

  「我相信您。」馬呂斯說。

  冉阿讓點一下頭好象表示知道了,又繼續說:

  「我是珂賽特的什麼人?一個過路人。十年前,我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疼她,這是事實。自己老了,看著一個孩子從小長大,是會愛這個孩子的。一個人老了,覺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認為,您能這樣去想,我還有一顆類似心一樣的東西。她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她需要我。這就是為什麼我愛她的原因。孩子是如此軟弱,任何一個人,即使象我這樣的人,也會做他們的保護人。我對珂賽特盡到了保護人的責任。我並不認為這一點小事當真可以稱作善事;但如果是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吧。請您記下這一件可以減罪的事。今天珂賽特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們開始分道。從今以後我和她毫無關係了。她是彭眉胥夫人。她的靠山已換了人。這一替換對她有利。一切如意。至於那六十萬法郎,您不向我提這件事,我比您搶先想到,那是一筆托我保管的錢。那筆款子為什麼會在我手中?這有什麼關係?我歸還這筆款子。別人不能對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這筆錢並且說出我的真姓名。這是我的事,我本人要您知道我是什麼人。」

  於是冉阿讓正視著馬呂斯。

  馬呂斯此刻的感覺是心亂如麻,茫無頭緒。命運裡有些狂風會引起心裡這樣洶湧澎湃的波濤。

  我們大家都經歷過這種內心極其混亂的時刻,我們說的是頭腦裡首先想到的話,這些話不一定是真的應該說的。有些突然洩露的事使人承受不了,它好象毒酒,使人昏迷。馬呂斯被新出現的情況驚得不知所措,他在說話時甚至象在責怪這人暴露了真情。

  「您究竟為什麼要向我說這些話呢?」他叫喊著,「什麼原因在強迫您說?您盡可以自己保留這個秘密。您既沒有被告發,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您樂意來洩露這事總有個理由,說完它,還有其他的事。根據什麼理由您要承認這件事?

  為了什麼原因?」

  「為了什麼原因?」冉阿讓回答的聲音如此低沉而微弱,好象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向馬呂斯說話。「不錯,為了什麼原因,這個苦役犯要來說:『我是一個苦役犯?』是呀!這個原因是很奇怪的,這是為了誠實。您看,最痛苦不過的是有根線牽住了我的心。尤其在人老了的時候,這些線就特別結實,生命四周的一切都可毀掉,而這線卻牢不可斷。如果我能拔掉這根線,將它拉斷,解開或者切除疙瘩,遠遠地走開,我就可以得救,只要離開就行了;在布洛亞街就有公共馬車;你們幸福了,我走了。我也曾設法把線拉斷,我抽著,但它卻牢不可斷,我連心都快拔出來了。於是我說:『我只有不離開這裡才能活下去,我必須待在這裡。』真就是這樣,您有理,我是一個蠢人,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待下來?您在您的家裡給了我一間寢室,彭眉胥夫人很愛我,她向這只沙發說:『伸開兩臂迎接他。』您的外祖父巴不得我來陪伴他,他和我合得來,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飯,珂賽特挽著我的手臂……彭眉胥夫人,請原諒,我叫慣了,我們在一個屋頂下,同桌吃飯,共用一爐火,冬天我們圍爐取暖,夏天仍去散步,這些都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這些就是一切。我們同住象一家人一樣。一家人!」

  提到這兩個字,冉阿讓變得怕和人交往的樣子,他叉起雙臂,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板,好象要挖一個地洞,他的聲音忽然響亮起來了:

  「一家人!不可能,我沒有家,我,我不是你們家裡的人。我不屬￿人類的家庭。在家庭的生活中我是多餘的,世上有的是家,但不是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離失所的人。我是否有過一個父親或一個母親?我幾乎懷疑這一點。我把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一切就結束了,我看到她幸福並和她心愛的人在一起,這裡有一個慈祥的老人,一對天使共同生活,幸福美滿,一切稱心如意了,於是我對自己說:『你,可不要進去。』我可以說謊,不錯,來瞞著你們所有的人,仍舊當割風先生。只要為了她,我就能說謊;但現在是為了我自己,我不該這樣做。不錯,我只要不說,一切就會照舊,你問我是什麼理由迫使我說出來?一個怪理由,就是我的良心。不洩露其實很容易。我曾整夜這樣來說服我自己;您讓我說出秘密,而我來向您說的事是如此不尋常,您確實有權讓我說;真的,我曾整夜給自己找理由,我也給自己找到了很充足的理由,是的,我已盡我所能。但有兩件事我沒有做到:我既沒有把牽住我、釘住我、封住我的心的線割斷,又沒有,當我一人獨處時,讓那輕聲向我說話的人住口。因此我今早來向您承認一切。一切,或者幾乎就是一切。還有一些是不相干的,只涉及我個人的,我就保留下來了。主要的您已知道。因此我把我的秘密交給您,在您面前我說出我的秘密,這並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心。我鬥爭了一整夜,啊!您以為我沒有向自己解釋這並不是商馬第事件,隱瞞我的姓名無損於人,並且割風這個名字是割風為了報恩而親自送給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它,我在您給我的房中可以過得愉快,我不會礙事,我將待在我的角落裡,您有珂賽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恰如其分的一份幸福,繼續做割風先生,這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不錯,除了我的良心,到處使我感到快樂,但我心靈深處仍是黑暗的。這樣的幸福是不夠的,要自己感到滿意才行。我這樣仍舊當割風先生,我的真面目就隱藏起來了,而在你們心花怒放的時候,我心裡藏著一件曖昧的事,在你們的光明磊落中,我還有著我的黑暗;這樣,不預先警告,我就逕自把徒刑監獄引進了你們的家,我和你們同桌坐著,心中暗自思量,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一定要把我趕出大門,我讓僕從侍候著我,如果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叫:『多麼可怕呀!』我把手肘碰著您,而您是有權拒絕的,我可以騙到和你們握手!在你們家裡,可敬的白髮老人和可恥的白髮老人將分享你們的敬重;在你們最親切的時候,當人人都以為相互都已把心完全敞開,當我們四個人一起的時候,在您的外祖父、你們倆和我之中,就有一個是陌生人!我將和你們在一起共同生活,同時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蓋揭開。這樣我會把我這個死人強加給你們這些活人,我將終身被判過這種生活。您、珂賽特和我,我們三個人將同戴一頂綠帽子!你難道不發抖嗎?我只是眾人裡一個被壓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個最兇狠的人。而這罪行,我將每日重犯!這一欺騙,我則每日重複!這個黑暗的面具,我每天都要戴著!我的恥辱,每天都要使你們擔負一部分!每天!使你們,我親愛的,我的孩子,我的純潔的人來負擔!隱瞞不算一回事?緘默是容易辦到的嗎?不,這並不簡單。有的緘默等於撒謊。我的謊言,我的假冒的行為,我的不適當的地位,我的無恥,我的背叛,我的罪惡,我將一滴一滴地吞下肚去,吐了又吞,到半夜吞完,中午又重新開始,我說的早安是種欺騙,我說的晚安也會是種欺騙,我將睡在這上面,和著麵包吞下去,我將面對珂賽特,我將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我將會是一個萬惡的騙子!為了什麼目的?為了得到幸福。為了得到幸福,為自己!難道我有權利得到幸福?我是處於生活之外的人啊,先生。」

  冉阿讓停了下來。馬呂斯聽著。象這樣連貫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斷的。冉阿讓又重新放低語調,但這已不是低沉的聲音,而是死氣沉沉的聲音:

  「您問我為什麼要說出來?您說我既沒有被告發,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是的,我是被告發了!是的!被跟蹤和被追捕了!被誰?被我自己。是我擋住我自己的去路,我自己拖著自己,我自己推著,我自己逮捕自己,我自己執行,當一個人自己捉住自己時,那就是真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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