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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死者有理,活人無過(2)


  無論如何,這些人,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目光注視著法國,並以理想的堅定邏輯,為了偉大的事業而戰鬥。他們即使倒下,特別在倒下的時候,也是令人敬畏的。他們為了進步無償地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的行動。到了一定的時刻,象演員到了要接臺詞時那樣,大公無私、照上天劇情所安排的那樣去進入墳墓。這個沒有希望的戰鬥,和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們都能接受,為的是要把從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開始的這一不可抗拒的人的運動,發展到它那輝煌而至高無上的世界性的結局為止。這些士兵是傳教士,法國革命是上帝的行動。

  再說,在另一章裡已經指出的區別之外,還應增加下面這一區別:有被人接受的起義,這稱之為革命,也有被人否定的革命,這稱之為暴動。一個起義的爆發,就是一種思想在人民面前接受考驗,如果老百姓擲下黑球,這思想就是一個枯萎的果子,起義便成為輕舉妄動了。

  每當空想願意變成事實時,那時一聲召喚,便立即進行戰爭,但這不是老百姓的作風,這些民族不是時刻都有著英雄和烈士氣質的。

  他們講究實際。他們一開始就對起義有反感,第一,因為起義的結果經常是一場災難;第二,因為起義的出發點經常是抽象的。

  因為,盡忠者總是,並且也僅為理想而獻身,這一點很高尚。起義是狂熱的表現。狂熱的頭腦可以發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針對政府或政體的起義,矛頭都對得更深遠。譬如,我們要強調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義領袖,尤其是麻廠街的激進青年所攻擊的,並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數人,在坦率交談時能公正地對待這個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間的君王的優點,沒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們所攻擊的是世襲神權王位的旁支,正如他們在查理十世身上攻擊的是嫡系。我們已經解釋過,他們推翻法國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推翻人對人的篡奪和特權對人權的篡奪。巴黎如果沒有君王,其結果就是世上將沒有暴君。他們是如此推論的,他們的目標肯定很遙遠,可能很模糊,他們在困難面前退卻,但他們是偉大的。

  情況就是這樣。人們為這些幻影獻身;對獻身者來說,這些幻影幾乎總是些夢想,總之,是些混淆了人類堅定信念的夢想。起義者把起義鍍上了金又把它詩意化了。人們一頭紮進這一悲慘事件中去,並被即將從事的事業所陶醉。誰知道呀!也許會成功。他們人數少,要和整整一支軍隊對抗,但他們為了保衛人權和自然法,保衛每個人不可放棄的主權,保衛正義、真理,必要時他們可以象那三百個斯巴達人一樣死去。他們想到的不是堂吉訶德,而是萊翁尼達斯,他們勇往直前,既已投入戰鬥,就不後退,低著頭往前沖,希望獲得空前的勝利,更為完善的革命,恢復了自由的進步,希望人類更加偉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壞也無非是塞莫皮萊罷了。

  這些為了進步的交鋒常常遭到失敗,我們剛才已說明了原因。群眾不願受勇士的驅使。這些呆滯的人民大眾,他們所以脆弱是因為他們遲鈍,他們害怕冒險的行動,而理想是具有冒險性的。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這兒有一個利益問題,與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時胃會使心麻痹。

  法國的偉大和美麗就在於它不象其他民族那樣肚子凸起,它能較靈便地把繩子系在腰上,它最早覺醒,最後入睡。它前進,它探索。

  這正是因為它是藝術家。

  理想無非就是邏輯的最高峰,同樣美就是真的頂端。藝術的民族同時也是徹底的民族。愛美就是要求光明。因此歐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臘舉起,再傳到意大利,再傳到法國。神聖的民族先鋒隊!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①。

  奇妙的是,一個民族的詩意是它進步的原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像力的分量來測定的。但一個傳播文化的民族應該是剛強的。象科林斯②,對了!象西巴利斯③,不行。誰愛懦弱,誰就要衰退。不要當業餘愛好者,也別當有名的演奏家,要做藝術家。至於文化,不應將其提煉精製,而應使其純化。在這一條件下,我們就能賜予人類理想的模範。

  ①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原文為拉丁文Vitailampadatradrnt。
  ②科林斯(Corinthe),古希臘城市,此處指其剛強,曾與雅典、斯巴達抗衡。
  ③西巴利斯(Sybaris),古意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稱。


  現代的理想以藝術為典型,以科學為手段。照科學辦,我們就能實現詩人的宏偉幻想——社會的美。我們將用A+B重建樂園。文化發展到這樣一種程度,精確成了壯麗不可少的成分,科學手段不僅幫助而且充實了藝術的情感。夢想必須謀劃。本是征服者的藝術,應以科學為支點,這是它的原動力。坐騎的堅固與否是很重要的,現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為運載工具的希臘天才,是亞歷山大騎在大象身上。

  被教條僵化或被利欲腐蝕的民族不適宜領導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錢會使支配行走的肌肉萎縮,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傳統中或商業買賣中就會使民族遜色,降低其水平,同時也縮小了它的視野,使它失去了那為世界目標奮鬥的既屬人又屬神的智慧,這智慧本可使這民族成為傳道者。巴比倫沒有理想,迦太基也沒有。雅典和羅馬才具有,並在經歷了多少世紀的黑暗後仍保持著文化的光環。

  法國和希臘、意大利有著同樣的民族素質,它有雅典人的美,羅馬人的偉大。此外,它是善良的。它慷慨獻身,它比其他民族更樂於盡忠,樂於犧牲,可是這種氣質時有時無,這樣對於那些法國想走、他們偏要跑,或法國想停下、他們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險的。法國也曾多次犯過唯物主義的錯誤,有時,使這超凡的頭腦閉塞的思想一點也不能使人回想起偉大的法國,而只回想起米蘇裡州或南卡羅來納州罷了。怎麼辦?巨人裝矮子,遼闊的法國有時會突然愛好渺小。就是這樣而已。

  對於這種情況無話可說。人民和星宿一樣,有權暫時隱沒。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現,只要暫時的隱沒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復活是同義詞,光明的重現和「我」的延續相同。

  讓我們平靜地來看待這些事。死於街壘或流亡,對於忠誠的人來說,在不得已時都是可以接受的。忠忱的真諦,就是忘我。被遺棄者讓他們被遺棄吧,流放者被流放吧,我們只懇求偉大的人民後退時不要退得過遠;不要藉口恢復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過了頭。

  物質是存在的,時間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應該是唯一的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權被重視,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權利。唉!登高了有時還會下跌,很遺憾這種事歷史上常常能見到。有一個民族曾顯赫一時,它曾處於理想的境界,然後又陷入污泥並還感到稱心如意。如果有人問它為什麼拋棄蘇格拉底去找法斯達夫①,它的回答是:「因為我愛政客。」

  ①法斯達夫(Falstaff,1378—1459),英國著名軍官,以沉湎酒色、厚顏無恥著名。

  在回到這次混戰之前再說幾句話。

  一次我們此刻所談到的戰爭無非是一種面向理想的痙攣。遇到障礙的進步是病態的,它就有著這些悲慘的癲癇病。進步的病痛是內戰,在我們的行程中免不了會遇到。這是這齣戲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間休息,劇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社會上的受苦人,劇的真正名字叫「進步」。

  進步!

  這是代表我們思想經常發出來的呼聲,我們這出劇發展到現在,它所包含的思想還要經受不止一次的考驗,也許我們可以揭去帷幕,至少讓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出來。

  此刻讀者手邊的這部書,中間不論有怎樣的間斷、例外或缺欠,從頭到尾,從整本到細節都是從惡走向善,從不公正到公正,從假到真,從黑夜到天明,從欲望到良心,從腐化到生活,從獸行到責任,從地獄到天堂,從虛無到上帝。它的出發點是物質,終止處是心靈;它由七頭蛇開始,以天使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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