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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老的心和年輕的心開誠相見(2)


  老人面色蒼白,象個受到電擊的死屍那樣,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姓什麼的馬呂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氣搞得心慌意亂的巴斯克說,「我沒有看見他。剛才是妮珂萊特告訴我的,她說『那兒有個年輕人,您就說是馬呂斯先生好了。』」

  吉諾曼公公低聲嘟囔著:

  「讓他進來。」

  他照原樣坐著,腦袋微微顫抖,眼睛盯著房門。門又開了。

  一個青年走進來。正是馬呂斯。

  馬呂斯走到房門口,便停了下來,仿佛在等待人家叫他進去。

  他的衣服,幾乎破得不成樣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裡,看不出來。人家只看見他的臉是安靜嚴肅的,但顯得異樣地憂鬱。

  吉諾曼公公又驚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還只能看見一團光,正如人們遇見了鬼魂那樣。他幾乎暈了過去,只見馬呂斯周圍五顏六色的光彩。那確實是他,確實是馬呂斯!

  終於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現在抓著他了,可以這樣說,一眨眼便把他整個兒抓住了。他覺得他美,高貴,出眾,長大了,成人了,體態不凡,翩翩風度。他原想張開手臂,喊他,向他沖去,他的心融化在歡天喜地中了,多少體己話在胸中洶湧澎湃,這滿腔的慈愛,卻如曇花一現,話已到了唇邊,但他的本性,與此格格不入,表現出來的只是冷峻無情。他粗聲大氣地問道:

  「您來此地幹什麼?」

  馬呂斯尷尬地回答說:

  「先生……」

  吉諾曼先生恨不得看見馬呂斯沖上來擁抱他。他恨馬呂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馬呂斯冷淡。這老人覺得自己內心是那麼和善,那麼愁苦,而外表卻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確是一件使人難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惱事。他又回到苦惱中。他不待馬呂斯把話說完,便以鬱悶的聲音問道:

  「那麼您為什麼要來?」

  這「那麼」兩個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來擁抱我的話」。馬呂斯望著他的外祖父,只見他的臉蒼白得象一塊雲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嚴厲的聲音說:

  「您是來請求我原諒您的嗎?您已認識您的過錯了嗎?」

  他自以為這樣能把他的心願暗示給馬呂斯,能使這「孩子」向他屈服。馬呂斯渾身寒戰,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親,他低著眼睛回答說: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來找我幹什麼?」老人聲色俱厲,悲痛極了。

  馬呂斯扭著自己的兩隻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顫抖的聲音說:

  「先生,可憐我。」

  這話感動了吉諾曼先生。如果早點說,這話也許能使他軟下來,但是說得太遲了。老公公立了起來,雙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蒼白,額頭顫動,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於低著頭的馬呂斯。

  「可憐您,先生!年紀輕輕,要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可憐您!您剛進入人生,而我即將退出,您進戲院,赴舞會,進咖啡館,打彈子,您有才華,您能討女人喜歡,您是美少年,我嗎,在盛夏我對著爐火吐痰,您享盡了世上的清福,我受盡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顆牙、好的腸胃、明亮的眼睛、力氣、胃口、健康、興致、一頭的黑髮,我,我連白髮也沒有了,我丟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勁,我失去了我的記憶力,有三條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麥茬街和聖克洛德街,我已到了這種地步。您有陽光燦爛的前程在您前頭,我,我已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了,我已進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說,而我,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您卻要我可憐您!老天爺,莫裡哀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律師先生們,假使你們在法庭上是這樣開玩笑的,我真要向你們致以衷心的祝賀。您好滑稽。」

  接著,這九旬老人又以憤怒嚴峻的聲音說:

  「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先生,」馬呂斯說,「我知道我來會使您不高興,但是我來只是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說完馬上就走。」

  「您是個傻瓜!」老人說。「誰說要您走呀?」

  這話是他心坎上這樣一句體己話的另一說法:「請我原諒就是了!快來抱住我的頸子吧!」吉諾曼先生感到馬呂斯不一會兒就要離開他走了,是他的不友好的接待掃了他的興,是他的僵硬態度在攆他走,他心裡想到這一切,他的痛苦隨著增加起來,他的痛苦立即又轉為憤怒,他就更加硬邦邦的了。他要馬呂斯領會他的意思,而馬呂斯偏偏不能領會,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說:

  「怎麼!您離開了我,我,您的外公,您離開了我的家,到誰知道是什麼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媽好不牽掛,您在外面,可以想像得到,那樣方便多了,過單身漢的生活,吃、喝、玩、樂,要幾時回家就幾時回家,自己尋開心,死活都不告訴我一聲,欠了債,也不叫我還,您要做個調皮搗蛋、砸人家玻璃的頑童,過了四年,您來到我家裡,可又只有那麼兩句話跟我說!」

  這種促使外孫回心轉意的粗暴辦法只能使馬呂斯無從開口。吉諾曼先生叉起兩條胳膊,他的這一姿勢是特別威風凜凜的,他對馬呂斯毫不留情地吼道:

  「趕快結束。您來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這樣說的吧?那麼,好,是什麼?什麼事?快說。」

  「先生,」馬呂斯說,他那眼神活象一個感到自己即將掉下懸崖絕壁的人,「我來請求您允許我結婚。」

  吉諾曼先生打鈴。巴斯克走來把房門推開了一條縫。

  「把我姑娘找來。」

  一秒鐘過後,門又開了,吉諾曼姑娘沒有進來,只是立在門口。馬呂斯站著,沒有說話,兩手下垂,一張罪犯的臉,吉諾曼先生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他轉身對著他的女兒,向她說:

  「沒什麼。這是馬呂斯先生。向他問好。他要結婚。就是這些。你走吧。」

  老人的話說得簡短急促,聲音嘶啞,說明他的激動達到了少見的劇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張,向馬呂斯望了一眼,好象不大認識他似的,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說一個音節,便在她父親的叱吒聲中溜走了,比狂飆吹走麥秸還快。

  這時,吉諾曼公公又回到壁爐邊,背靠著壁爐說道:

  「您要結婚!二十一歲結婚!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許可就可以了!一個手續問題。請坐下,先生。自從我沒這榮幸見到你以來,您進行了一場革命。雅各賓派占了上風。您應當感到滿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頭銜成了共和黨人嗎?左右逢源,您有辦法。以共和為男爵爵位的調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勳章吧?您在盧浮宮裡多少還吃得開吧,先生?在此地附近,兩步路的地方,對著諾南迪埃街的那條聖安東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層樓的牆上,嵌著一個圓炮彈,題銘上寫著: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們幹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還有,原來立著貝裡公爵先生塑像的那個廣場上,他們不是修了個噴泉嗎?您說您要結婚?同誰結婚啊?請問一聲同誰結婚,這不能算是冒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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