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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長鏈(2)


  那些堆在車上的人一聲不響地任憑車子顛簸。他們在清晨的寒氣裡發抖,臉色青灰。全穿著粗布褲,赤著兩隻腳,套一雙木鞋。其他的人的服裝更是可憐,有啥穿啥。他們的裝束真是醜到光怪陸離,再沒有什麼比這種一塊塊破布疊補起來的衣服更令人心酸的了。凹癟的寬邊氊帽,油污的遮陽帽,醜陋的毛線瓜皮帽,並且,肘彎有洞的黑禮服和短布衫擠在一起,有幾個人還戴著女人的帽子,也有一些人頂個柳條筐,人們可以望見毛茸茸的胸脯,從衣服裂縫裡露出的刺花紋的身體:愛神廟、帶火焰的心、愛神等。還能望見一些膿痂和惡瘡。有兩三個人把草繩拴在車底的橫杆上,象個馬鐙似的懸在身體的下面,托著他們的腳。他們裡面有個人捏著一塊黑石頭似的東西送到嘴裡去啃,那便是他們所吃的麵包。他們的眼睛全是枯澀的、呆滯的或殺氣騰騰的。那押送的隊伍一路叫駡不停,囚犯們卻不吭氣,人們不時聽到棍棒打在背上或頭上的聲音,在那些人裡,有幾個在張著嘴打呵欠,衣服破爛到駭人,腳懸在空中,肩頭不停搖擺,腦袋互相撞擊,鐵器丁當作響,眼裡怒火直冒,拳頭捏得緊緊或象死人的手那樣張著不動,在整個隊伍後面,一群孩子跟著起哄大笑。

  這個隊形,不管怎樣,是陰慘的。顯然,在明天,在一小時以內,就可能下一場暴雨,接著又來一場,又來一場,這些破爛衣服便會濕透,一次濕了,這些人便不會再幹,一旦凍了,這些人便不會再暖,他們的粗布褲子會被雨水粘在他們的骨頭上,水會在他們的木鞋裡積滿,鞭子的抽打不會制止牙床的戰抖,鐵鍊還要繼續拴住他們的頸脖,他們的腳還要繼續懸在空中。看見這些血肉之軀被當作木頭石塊來拴住,處在寒冷的秋雲下面一無表示,聽憑雨打風吹、狂飆襲擊,是不可能不心寒的。

  即使是那些被繩子捆住扔在第七輛車子裡、象一個個破麻袋似的一動不動的病人,也免不了挨棍子。

  突然,太陽出現了,東方的巨大光輪上升了,仿佛把火送給這些蠻悍的人頭。一個個的舌頭全靈活了,一陣笑謔、咒駡、歌唱的大火延燒起來了。那一大片平射的晨光把整個隊伍截成兩半,頭和身軀在光裡,腳和車輪在黑暗中。各人臉上也出現了思想活動,這個時刻是駭人的,一些真相畢露的魔鬼,一些精赤可怕的生靈。這一大夥人,儘管在陽光照射下,也還是陰慘慘的。有幾個興致好的,嘴裡含一根翎管,把一條條蛆吹向人群,瞄準一些婦女。初升的日光把那些怪臉上的陰影顯得特別陰暗,在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不是被苦難變得奇形怪狀的,他們是如此醜惡,人們不禁要說:「他們把日光變成了閃電的微光。」領頭的那一車人唱起了一首當時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貞女》,並用一種鄙俗的輕浮態度來怪喊怪叫。樹木慘然瑟縮,路旁小道上,一張張中產階級的蠢臉對鬼怪們所唱的爛汙調正聽得津津有味。

  在這混亂的車隊裡,所有的慘狀全齊備了,那裡有各種野獸的面角:老人、少年、光頭、灰白鬍子、橫蠻的怪樣、消極的頑抗、齜牙咧嘴的凶相、瘋癲的姿態、戴遮陽帽的豬拱嘴、兩鬢拖著一條條螺旋鑽的女兒臉、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別可怕)、還剩一口氣的骷髏頭。在第一輛車上,有個黑人,他也許當過奴隸,能和鏈條相比。這些人蒙受了無以復加的恥辱;受到這種程度的屈辱,他們全都深深地起了極大的變化,並且已變傻的愚昧的人是和變得悲觀絕望的聰明人處於同等地位的。這一夥看來好象是渣滓中提煉出來的人彼此不可能再分高下。這一污濁行列的那個不相干的領隊官對他們顯然沒有加以區別。他們是亂七八糟拴成一對一對的,也許只是按字母的先後次序加以排列,胡亂裝上了車子。但是一些醜惡的東西聚集在一起,結果總會合成一種力量,許多苦難中人加在一起便有個總和,從每條鏈子上出現了一個共同的靈魂,每一車人有他們共同的面貌。有一車人老愛唱,另一車人老愛嚷,第三車人向人乞討,還有一車人咬牙切齒,另一車人威脅觀眾,另一車人咒駡上帝,最後的一車人寂靜如墳墓。但丁見了,也會認為這些是行進中的七層地獄。

  這是從判刑走向服刑的行列,慘不忍睹,他們坐的不是《啟示錄》裡所說的那種電光閃耀駭人的戰車,而是用來公開示眾的囚車,因而形相更慘。

  在那些衛隊中有一個拿著一根尖端帶鉤的棍棒,不時齜牙咧嘴,嚇唬那堆人類的殘渣。人群中有個老婦把他們指給一個五歲的男孩看,並對他說:「壞蛋,看你還要不要學這些榜樣!」

  歌唱和咒駡聲越來越大了,那個模樣象押送隊隊長的人,劈啪一聲,揮出了他的長鞭,這一信號發出以後,一陣驚心動魄的棍棒,象冰雹似的,不問青紅皂白,劈里啪啦,一齊打在那七車人的身上;許多人狂喊怒駡,跑來看熱鬧的孩子象群逐臭的蒼蠅,見了更加興高采烈。

  冉阿讓的眼睛變得駭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種深杳的玻璃體,仿佛對現實無動於衷,並反射出面臨大難、恐懼欲絕的光芒,一種憂患中人常有的那種眼神。他看到的已不是事物的實體,而是一種幻象。他想站起來,避開,逃走,但是一步也動不了。有時我們看見的東西是會把我們制住,拖著不放的。他象被釘住了,變成了石頭,呆呆地待著,心裡是說不出的煩亂和痛苦,搞不清楚這種非人的迫害是為了什麼,他的心怎麼會紊亂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按在額上,猛然想起這地方正是必經之路,照例要走這一段彎路,以免在楓丹白露大道上驚動國王,而且三十五年前,他正是打這便門經過的。

  珂賽特,雖然感受有所不同,但也一樣膽戰心驚。她不懂這是什麼,她吐不出氣,感到她所見到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她終於大聲問道:

  「爹!這些車子裡裝的是什麼?」

  冉阿讓回答說:

  「苦役犯。」

  「他們去什麼地方?」

  「去上大橈船。」

  這時,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勁,還夾著刀背也在砍,真是一陣鞭抽棍打的風暴,罪犯們全低下了頭,重刑下面出現了醜惡的服從,所有的人一齊靜下來了,一個個象被捆住了的狼似的覷著人。珂賽特渾身戰抖,她又問道:

  「爹,這些還算是人嗎?」

  「有時候。」那傷心人說。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便從比塞特出發了,當時國王正在楓丹白露,他們要繞道而行,便改走勒芒大路。這一改道便使那可怕的旅程延長三至四天,但是,為了不讓萬民之上的君王看見酷刑的慘狀,多走幾天路便也算不了什麼。

  冉阿讓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這種遭遇是打擊,留下的印象也幾乎是震撼。

  冉阿讓帶著珂賽特一路走回家,沒有留意她對剛才遇見的那些事再提出什麼問題,也許他過於沉痛了,在不能自拔的時候,已聽不到她說的話,也無心回答她了。不過到了晚上,當珂賽特離開他去睡覺時,他聽到她輕輕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感到,要是我在我的一生中遇上一個那樣的人,我的天主啊,只要我走近去看一眼,我便會送命的!」

  幸好,在那次慘遇的第二天,現在已想不起是國家的什麼盛典,巴黎要舉行慶祝活動,馬爾斯廣場閱兵,塞納河上比武,愛麗舍官演戲,明星廣場放焰火,處處懸燈結彩。冉阿讓,橫著一條心,打破了他的習慣,領著珂賽特去趕熱鬧,也好借此沖淡一下對前一天的回憶,要讓她遇見的那種醜惡景象消失在巴黎傾城歡笑的場面裡。點綴那次節日的閱兵式自然要使戎裝盛服在街頭穿梭往來,冉阿讓穿上了他的國民自衛軍制服,心裡隱藏著一個避難人的感受。總之,這次遊逛的目的似乎達到了。珂賽特一向是以助她父親的興作為行動準則的,並且對她來說,任何場面都是新鮮的,她便以青年人平易輕鬆的興致接受了這次散心,因而對所謂公眾慶祝的那種乏味的歡樂,也沒太輕蔑地撇一下嘴。因此冉阿讓認為遊玩是成功的,那種奇醜絕惡的幻象已不再存在了。

  過了幾天,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兩人全到了園裡的臺階上,這對冉阿讓自定的生活規則和珂賽特因煩悶而不出臥房的習慣來說,都是又一次破例的表現。珂賽特披一件起床時穿的浴衣,那種象朝霞蔽日那樣把少女們裹得楚楚動人的便服,立在臺階上,睡了一個好覺而顯得緋紅的臉對著陽光,老人以疼愛的心情輕輕地望著她,她手裡正拿著一朵雛菊,在一瓣一瓣地摘花瓣。珂賽特並不知道那種可愛的口訣「我愛你,愛一點點,愛到發狂,」等等,誰會教給她這些呢?她本能地、天真地在玩著那朵花,一點沒有意識到:摘一朵雛菊的花瓣便是披露一個人的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多愁仙子而且是微笑著的,那她就有點象這仙子了。冉阿讓癡癡地望著那花朵上的幾個小手指,望到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輝裡把一切都忘了。一隻知更鳥在旁邊的樹叢裡低聲啼唱。片片白雲輕盈迅捷地飄過天空,好象剛從什麼地方釋放出來似的。珂賽特仍在一心一意地摘她的花瓣,她仿佛在想著什麼,想必一定是件怪有意思的事,忽然,她以天鵝那種舒徐的優美姿態,從肩上轉過頭來向冉阿讓說:「爹,大橈船是什麼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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