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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陷害(7)


  當他那氣瘋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時,德納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晃著他的右腿,橫眉瞪眼地望著小火爐發呆。

  最後,他用慢騰騰的、狠得出奇的語調對被綁人說:

  「一個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爭取時間!」被綁人以洪亮的嗓子大聲回答。

  同時,他一下子掙脫了身上的綁索,綁索早已斷了。他只有一條腿還被綁在床腳上。

  那七個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向他沖上去,他已鑽到壁爐下面,把手朝小火爐伸去,接著立了起來;到這時,德納第,他的女人,還有那七個匪徒,都一齊被他嚇倒,全向屋子的底裡退去,驚愕失措地望著他把那發出一片凶光的、通紅的鈍口鑿高舉在頭頂上,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形象好不嚇人。

  法院調查戈爾博老屋謀害案件的記錄時曾提到,警察進入現場以後,找到一個經過特殊加工的很大的蘇。這種很大的蘇是苦役牢裡的一種極為精巧的工藝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製造出來為秘密活動服務的奇異產品,也就是說,是一種越獄的工具。這種出自高超手藝的精細而醜惡的產物,在奇珍異寶中,有如詩歌裡的俚語俗話。獄中有不少的貝弗努托·切利尼①,正如文壇上有維庸②這一類人物。在獄中煎熬的人們渴望自由,便想盡方法,用一把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時全無工具,把一個蘇剖成兩個薄片,並在不損壞幣面花紋的情況下,把這兩個薄片挖空,再在邊沿上刻一道螺旋紋,使這兩個薄片能重行合攏,可以隨意旋開合上,成為一個匣子。匣子裡藏一條表的彈簧,這條表彈簧,在好好加工以後,能鋸斷粗鏈環和鐵條。別人以為這苦役犯帶著的只是一個蘇,一點也不對,他帶著的是自由。日後調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窮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分成兩片的大個的蘇。他們還找到一條藍鋼小鋸,可以藏在那大個的蘇裡面。當時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匪徒們搜查被綁人時,他把帶在身上的這大個的蘇捏在手裡,隨後,他有一隻手松了綁,便把那個蘇旋開,用那條鋸子割斷了身上的繩索,這正好說明馬呂斯注意到的那種覺察不出來的動作和輕微的聲音。

  ①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銀器皿鏤刻藝術家。
  ②維庸(Villon,1431—約1463),法國詩人,一生好與盜匪為伍。


  當時他怕人發現,不便彎腰,因而左腿上的綁索未能割斷。

  那些匪徒已從最初的驚訝中醒了過來。

  「不用慌,」比格納耶對德納第說,「他還有一條腿是綁著的,他沒法逃走。我擔保。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這時被綁人提高嗓子說:

  「你們這些倒黴蛋,要知道,我的這條命是不值得怎麼保護的。可是,你們如果認為有本領強迫我說話,強迫我寫我不願意寫的什麼,說我不願意說的話……」

  他揎起左邊衣袖,說道:

  「瞧。」

  同時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鈍口鑿的木柄,把白熱的鑿子壓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燒得哧哧作響,窮窟裡頓時散佈開了行刑室裡特有的臭味。馬呂斯嚇得心驚肉跳,兩腿發軟,匪徒們也人人戰慄,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臉上微微有點緊蹙,當那塊紅鐵向冒著煙的肉裡沉下去時,他若無其事地,幾乎是威風凜凜地,把他那雙不含恨意的美目緊盯著德納第,痛苦全消失在莊嚴肅穆的神態中了。

  在偉大崇高的性格裡,軀殼和感官因肉體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靈魂顯現於眉宇,正如士兵們的嘩變迫使軍官露面。「你們這些可憐蟲,」他說,「不要以為我有什麼比你們更可怕的地方。」

  說著,他把鑿子從傷口裡拔出來,向開著的窗子丟出去,那發紅的駭人工具連翻幾個筋斗,消失的黑夜中,遠遠地落在積雪裡熄滅了。

  那被綁人又說:

  「你們要拿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已經放棄了自衛武器。

  「抓住他!」德納第說。

  兩個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個戴著面具、用肚子說話的人,走過去立在他對面,舉起那把鑰匙,準備在他稍稍動一下的時候,便捶通他的腦門。

  這時,馬呂斯聽到有人在他的下面,牆腳邊,低聲交談,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見說話的人,他們說的是:

  「只有一個辦法了。」

  「把他一劈兩!」

  「對。」

  是那夫婦倆在商量。

  德納第慢騰騰地走到桌子眼前,抽開抽屜,拿出那把尖刀。

  馬呂斯緊捏著手槍的圓柄,為難到了極點。兩種聲音在他心裡已經攪了一個鐘頭了,一個教他尊重父親的遺囑,一個喊著要他救那被綁的人。這兩種聲音仍在無休無止地搏鬥,使他瀕於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條孝義兩全的路,卻始終沒有發現這種可能性。但是危險已逼近,觀望已超出最終的極限,德納第手執尖刀,站在和被綁人相距幾步的地方思忖。

  馬呂斯慌亂無主,朝四面亂望。這是人在絕望中的無可奈何的機械動作。

  他忽然驚了一下。

  圓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腳旁的桌子上,仿佛要把一張紙指給他看。他瞥見了德納第家大姑娘早晨在紙上寫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來了。

  一線光明穿過馬呂斯的腦子,他有了一個主意,這正是他所尋求的方法,解決那個一直使他痛苦萬分,既要撇開兇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難題的辦法。他跪在抽斗櫃上,伸出手臂,抓起那張紙,輕輕地從牆上剝下一塊石灰,裹在紙裡面,通過牆窟窿丟到了隔壁屋子中間。

  正是時候。德納第已克服他最後的恐懼或最後的顧慮,正走向那被綁人。

  「掉下了什麼東西!」德納第大娘喊道。

  「什麼?」她的丈夫問。

  那婦人向前搶上一步,把裹在紙裡的石灰拾了起來。

  她把它遞給丈夫。

  「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德納第問。

  「見鬼!」那婦人說,「你要它從什麼地方來?是從窗口來的。」

  「我看見它飛進來的。」比格納耶說。

  德納第連忙把紙打開,湊到蠟燭旁邊去看。

  「這是愛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個手勢,她連忙上前,他把寫在紙上的那行字指給她看,隨即低聲說:

  「快!準備軟梯!讓這塊肥肉留在老鼠洞裡,我們趕快逃!」

  「不捅這人的脖子了?」德納第大娘問。

  「來不及了。」

  「從哪兒逃?」比格納耶接著問。

  「從窗口,」德納第回答。「潘妮既然能從窗口把這石子丟進來,說明房子的這面還沒有被包圍。」

  那個戴著臉罩、用肚子說話的人把他的大鑰匙放在地上,向空舉起他的兩條胳膊,一言不發,急急忙忙把他的兩隻手開合了三次。這好比船員發出準備行動的信號。抓住被綁人的那兩個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轉眼,那條軟梯已吊在窗子外面,兩個鐵鉤牢固地鉤住了窗沿。

  被綁人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發生的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禱。

  軟梯剛掛好,德納第便喊道:

  「來!老闆娘!」

  他自己也沖向窗口。

  但是,正當他要跨過窗臺,比格納耶卻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領。

  「喂,客氣點,老賊!讓我們先走!」

  「讓我們先走!」匪徒們一齊喊。

  「你們真是孩子,」德納第說,「不要浪費時間。冤家已在我們腳跟後面了。」

  「好吧,」一個匪徒說,「我們來抽籤,看誰應當最先走。」

  德納第吼道:

  「你們瘋了!你們發癡了!你們這一堆傻瓜蛋!耽誤時間,是吧?抽籤,是吧?猜手指頭!抽草梗兒!寫上我們每個人的名字!放在帽子裡!……」

  「你們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門口大聲說。

  大家回轉頭去看。是沙威。

  他手裡捏著他的帽子,微笑著把它伸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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