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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陷害(5)


  德納第說得對,這一細節是實在的,儘管馬呂斯在慌亂中沒能察覺出來。白先生只稍稍說過幾句話,並且沒有提高過嗓子,更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和那六個匪徒搏鬥時,他也緊閉著口,一聲不吭。德納第繼續說:

  「我的天主!您原可以喊上一兩聲『搶人啊』,我決不會感到那有什麼不妥當。救命啊!在這種情況下是誰也要喊的,在我這方面,我絕對不會說這不應該。當我們看見自己遇到了一些不能使我們十分相信的人時,我們哇哩哇啦一陣子,那原是非常簡單的。要是您那麼做了,我們也不會打擾您的。連一個塞子我們也不會塞到您的嘴裡。讓我來告訴您這是為什麼。因為這屋子是間啞屋子。它只有這麼一個優點,但是它有這個優點。這是間地窨子。您就在這裡丟一個炸彈吧,最近的警察哨所聽了,也只當是個酒鬼的鼾聲。在這裡,大炮也只『呯』那麼一下,雷也只『噗』那麼一下。這是個舒服的住處。但是,總而言之,您沒有喊一聲,這樣最好,我佩服您的高明,我並且要把我從這裡得出的結論說給您聽:我的親愛的先生,要是您喊,誰會來呢?警察。警察來過以後呢?法律制裁。因而您沒有喊,足見您並不比我們更樂於看見警察和法律制裁來到我們身上。也可以看出——我早已懷疑到這一點——由於某種利害關係,您就有某種東西需要加以隱藏。在我們這方面,我們也有同樣的利害關係。因此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

  德納第一面這樣談著,他那雙盯著白先生的眼睛,仿佛也在著意要把從它瞳孔裡冒出的尖針一一刺到他俘虜的心裡去。此外,他所用的語言,雖然帶著一種溫和而隱蔽的侮辱意味,卻是含蓄的,幾乎是經過一番斟酌的。這人。剛才還只是個盜匪,現在在我們的印象中卻是個「受過傳教士教育的人」了。

  那俘虜所保持的沉默,他的那種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堅持的戒備,對叫喊這一極自然的動作的抗拒,這一切,我們應當指出,對馬呂斯都是不愉快的,並且使他驚訝到了痛苦的程度。

  這個被古費拉克栽上「白先生」綽號的人,在馬呂斯的心目中,原是一個隱現在神秘氛圍中的嚴肅奇特的形象,現在經過德納第的這一切合實情的觀察,馬呂斯感到更加看不清楚了。但是,不管他是什麼人,他雖已受到繩索的捆綁,劊子手的層層包圍,半陷在,不妨這樣說,一個隨時往下沉的土坑裡,無論是在德納第的狂怒或軟磨面前,這人始終巋然不動,馬呂斯此時也不能不對這沉鬱莊嚴的容貌肅然起敬。

  這顯然是個恐懼不能侵襲,也不知什麼叫驚慌失措的心靈。這是一個那種能在絕望的環境中抑制慌亂情緒的人。儘管情況是那麼極端兇險,儘管災難是那麼無可避免,這裡卻一點也沒有象慘遭滅頂的人在水底下睜著一雙驚駭萬狀的眼睛的那種悲痛神情。

  德納第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走向壁爐,挪動屏風,把它靠在爐旁的破床邊上,讓燒著一爐旺火的鐵皮爐子露出來,被綁的人完全可以看見躺在爐子裡的那把已經燒到發白、密密麻麻散佈著許多小紅點的鈍口鑿。

  接著,德納第又過來坐在白先生旁邊。

  「我繼續談,」他說。「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讓我們對這問題來一個友好的解決。剛才我發了火,不應該,我不知道我的聰明剛才到哪裡去了,我確是做得太過分了,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比方說,因為您是百萬富翁,我便向您要錢,要許多錢,大量的錢。那樣做是不近情理的。我的天主,您有錢也不一定就寬舒,您有您的種種負擔,誰又沒有負擔呢?我並不想要您傾家蕩產,我究竟還不是一個潑皮。我也不是一個那種因為形勢對自己有利,便利用形勢來變得庸俗可笑的人。聽我說,我可以讓一步,犧牲一點我這方面的利益。我只要求二十萬法郎。」

  白先生一個字也沒有說。德納第跟著又說:

  「您瞧我在我的酒裡已攙了不少的水了。我不知道您的經濟情況,但是我知道您花錢是不大在乎的,並且象您這樣一位慈善家很可以贈送二十萬法郎給一個境遇不好的家長。同時您也是個明理的人,您決不至於認為:象我今天這樣勞民傷財,象我今晚這樣佈置——在場的諸位先生們都一致同意,認為這一工作是安排得很好的——只是為了向您弄幾文到德努瓦耶店裡去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紅葡萄酒和吃吃小牛肉而已。二十萬法郎,值得呢。只要您把這一點點雞毛蒜皮從您的袋子裡掏出來了,我擔保,決不改口,您盡可以放心,誰也不會再動您一根毛。您一定會對我說:『可是我身上沒有帶二十萬法郎。』呵!我是不喜歡小題大做的。我現在並不要您付錢。我只要求您一件事。勞您駕把我要念的寫下來。」

  德納第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隨即又以著重的語氣,朝小火爐那面丟了一個笑臉,說道:

  「我預先告訴您,如果您說您不會寫字,我是不能同意的。」

  高明的檢察官見了他那笑臉也要自愧不如。

  德納第把桌子推向白先生,緊緊地靠著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墨水瓶、一杆筆和一張紙,讓那抽屜半開著,露出一把雪亮的長尖刀。

  他把紙放在白先生面前。

  「寫。」他說。

  那被綁的人終於說話了。

  「您要我怎麼寫?我是綁著的。」

  「這是真話,請原諒!」德納第說,「您說得很對。」

  他轉向比格納耶說:

  「放開先生的右邊胳膊。」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執行了德納第的命令。當被綁人的右手松了綁以後,德納第拿著筆,蘸上墨水,遞給他,說:

  「請您好好注意,先生,您是在我們的管制中,在我們的掌握中,絕對在我們的掌握中,任何人間的力量都不能把您從這裡救出去,要是我們被迫而不得不幹出一些不愉快的極端行為。那我們真會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是我要預先告訴您,您馬上要寫一封信,我會派一個人去送信,在送信的人回來以前,我不會松您的綁。現在請您好好地寫。」

  「寫什麼?」被綁人問。

  「我念,你寫。」

  白先生拿起了筆。

  德納第開始念:

  「我的女兒……」

  被綁人吃了一驚,抬起眼睛望著德納第。

  「寫『我親愛的女兒』。」德納第說。

  白先生照寫了。德納第再念:

  「你立即到這裡來……」

  他停住不念了,說道:

  「您平時對她說話是說『你』的,對嗎?」

  「誰?」白先生問。

  「還待問!」德納第說,「當然是說那小姑娘,百靈鳥。」

  白先生面色不改,回答說:

  「我不懂您的話。」

  「您照寫就是。」德納第說,接著他又開始念:

  「你立即到這裡來。我絕對需要你。送這封信的人是我派來接你的。我等你。放心來。」

  白先生全照寫了。德納第又說:

  「啊!不要『放心來』,這句話可能引起猜疑,使人認為事情不那麼簡單,不敢放心來。」

  白先生塗掉了那三個字。

  「現在,」德納第跟著又說「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被綁人把筆放下,問道:

  「這信是給誰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德納第回答,「是給那小姑娘的。我剛才已經告訴過您了。」

  德納第顯然不願意把那姑娘的名字說出來。他只說「百靈鳥」,他只說「小姑娘」,可是他不提名字。這是精明人在他的爪牙面前保密的戒備手段。說出名字,便會把「整個買賣」揭露出來,把不需要他們知道的東西也告訴了他們。

  他又說:

  「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玉爾邦·法白爾。」被綁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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