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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兩幅完整的人像(2)


  德納第的特點足精細陰險,四平八穩,確是個穩紮穩打的惡棍。那種人最惡劣,因為他貌善而心詐。

  不要以為德納第不會象他女人那樣發脾氣,不過那是很少見的事,可是萬一他發作,他是狠到極點的,因為他仇視全人類,因為他心裡燃燒著滿滿一爐怨恨的火,因為他和某些人一樣,對人永遠採取報復行動,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產、受苦受窘的事,都歸咎到自己所接觸的人身上,並且無時無刻不準備從任何一個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取得賠償,因為那股怨氣一直在他的心裡膨脹,在他的嘴裡眼裡焚燒。誰撞在他的怒火頭上就得遭殃。

  德納第也有他的長處,例如很謹慎,眼力犀利,根據情況多說或不說話,並且總是保持高度警惕。他有海員對著望遠鏡眨眼的那種味道。德納第是個政客。

  初次走進客店的人見到德納第大娘總說:「這一定是這家人的主人了。」沒有那回事。她連主婦也不是。主人和主婦,全是她丈夫。她執行,他命令。他有一種連續不斷的無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縱指使。他說一個字就已發生威力,有時甚至只須丟個眼色,那頭大象便惟命是從了。德納第在他婆娘心中是個獨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標準,她從來不為一件小事而和「德納第先生」發生爭執,甚至連那樣的假設也不會有的,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從不當著眾人使她丈夫丟面子。她從不犯婦女常犯的那種「出家醜」的錯誤,也就是用議會的用語來說,所謂揭王冠的那種錯誤。雖然他們和睦相處的後果只不過是為非作歹,可是德納第大娘對她丈夫的恭順卻帶有虔誠景仰的味兒。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會在一個羸弱專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動,就從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間的一種壯觀:是物質對精神的崇拜,因為某些醜惡現象在永恆之美的深度中也還有存在的理由。德納第有些使人看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們夫婦間產生了那種絕對的主奴關係。某些時候,她把他看作一盞明燈,某些時候,她又覺得他是一隻魔掌。

  這個婦人是醜惡的創造物,她只愛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親,因為她是哺乳動物。況且她的母愛還只局限在她的兩個女兒身上,從不涉及男孩,我們以後還會談到這種情形。至於他,那漢子,只有一種願望:發財。

  他在這方面毫無成就。蛟龍不得雲雨。德納第在孟費郿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假使囊空確能如洗的話,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比利牛斯,他也許早已成為百萬富翁。但是命運既已把那個客店老闆安頓在那裡,他就得在那裡啃草根。這裡所說的「客店老闆」,當然是就狹義而言,並不遍指那整個階層。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納第負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緊急債務,使他日夜不安。

  無論命運對德納第是怎樣一貫不公平,他本人卻極為清醒,能以最透闢的眼光和最現代化的觀點去理解那個在野蠻人中稱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為交易的問題:待客問題。此外,他還是一個出色的違禁獵人,他的槍法也受到了人們的稱羨。他有時會露出一種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特別危險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闆的理論,有時會象閃電似的從他頭腦裡進射出來。他常把職業方面的一些秘訣灌輸到他女人的腦子裡。有一天,他咬牙切齒地向她低聲說:「一個客店老闆的任務便是把肉渣、光、火、髒被單、女用人、跳蚤、笑臉賣給任何一個客人;拉客,擠空小錢包,斯斯文文地壓縮大錢包,恭恭敬敬地伺候出門的一家人,剝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開著的窗、關著的窗、壁爐角落、圍椅、靠椅、圓凳、矮凳、鴨絨被、棉絮褥子、草薦都得定出價錢;應當知道鏡子沒有燈光照著就容易壞,也得收取費用,應當想出五十萬個鬼主意,要來往的客人付盡一切,連他們的狗吃掉的蒼蠅也得付錢!」

  這兩個男女是一對一唱一隨的尖刁鬼和女瘟神,是一對醜毛驢和劣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設法時,德納第大娘,她,卻不去想那些還沒有登門的債主,她對已往和未來都無憂無慮,只知道放開胸懷過著目前的日子。

  那兩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賽特活在他倆中間,受著兩方面的壓力,就象一頭小動物同時受到磨盤的擠壓和鐵鉗的撕裂。那漢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風,珂賽特遍體鱗傷,那是從婆子那裡得來的,她赤腳過冬,那是從漢子那裡得來的。

  珂賽特上樓,下樓,洗,刷,擦,掃,跑,忙,喘,搬重東西,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種笨重的工作。絕對得不到一點憐惜心,卻有個蠻不講理的老闆娘,有個毒如蛇蠍的老闆。德納第家的客店就好象是個蜘蛛網,珂賽特被縛在那上面發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實現了。她仿佛是一隻為蜘蛛服務的蒼蠅。

  那可憐的孩子,反應遲鈍,一聲也不響。

  那些剛離開上帝的靈魂趁著晨曦來到人間,當它們看見自己是那麼幼弱,那麼赤身露體時,它們會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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