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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戰場上的夜景(2)


  夜行陂澤間的某些涉禽是會有那種形象的。

  假使有人留意,望穿那片迷霧,便會看到在他眼前不遠,在尼維爾路轉向從聖約翰山去布蘭拉勒的那條路旁的一棟破屋後面,正停著,可以這麼說,正躲著一輛小雜貨車,車篷是柳條編的,塗了柏油,駕著一匹駑馬,它餓到戴著勒口吃蕁麻,車子裡有個女人坐在一些箱匣包袱上面。也許那輛車和那忽來忽往的人有些關係。

  夜色明靜。天空無片雲。血染沙場並不影響月色的皎潔,正所謂昊天不吊。原隔間,有些樹枝已被炮彈折斷,卻不曾落地,仍舊連皮掛在樹上,在晚風中微微動盪。一陣弱如鼻息的氣流拂著野草。野草瑟縮,有如靈魂歸去。

  英軍營幕前,夜巡軍士來往逡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隱約可辨。

  烏古蒙和聖拉埃,一在西,一在東,都還在燃燒,在那兩篷烈火之間,遠處的高坡上,英軍營帳中的燈火連成一個大半圓形,好象一串解下了的紅寶石項圈,兩端各綴一塊彩色水晶。

  我們已經談過奧安凹路的慘禍。那麼多忠勇的人竟會死得那麼慘,想來真令人心驚。

  假使世間有樁可駭的事,比做夢還更現實的事,那一定是:活著,看見太陽,身強力壯,健康而溫暖,能夠開懷狂笑,向自己前面的光榮奔去,輝煌燦爛的光榮,覺得自己胸中有呼吸著的肺,跳動的心,明辨是非的意志,能夠談論,思想,希望,戀愛,有母親,有愛妻,有兒女,有光明,可是陡然一下,在一聲號叫裡落在坑裡,跌著。滾著,壓著,被壓著,看見麥穗、花、葉和枝,卻抓不住,覺得自己的刀已經失去作用,下面是人,上面是馬,徒勞掙扎,眼前一片黑,覺得自己是在馬蹄的蹴踏之下,骨頭折斷了,眼珠突出了,瘋狂地咬著馬蹄鐵,氣塞了,號著,奮力輾轉,被壓在那下面,心裡在想:「剛才我還是一個活人!」

  在那場傷心慘目的災難暴發的地方,現在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條凹路的兩壁間已填滿了馬和騎士,層層疊疊,顛倒縱橫,錯雜駭人心魄。兩旁已沒有斜壁了。死人死馬把那條路填得和曠野一樣高,和路邊一般平,正象一升量得滿滿的粟米。上層是一堆屍體,底下是一條血河,那條路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夜間的情形便是如此。血一直流到尼維爾路,並在砍來攔阻道路的那堆樹木前面積成一個大血泊,直到現在,那地方還受人憑弔。我們記得,鐵騎軍遇險的地方是在對面,近熱納普路那一帶。屍層的厚薄和凹路的深淺成正比。靠中間那段路平坑淺的地方,也就是德洛爾部越過的地方,屍層漸薄了。

  我們剛才向讀者約略談到的那個夜間行竊的人,正是向那地段走去。他嗅著那條廣闊的墓地。他東張西望。他檢閱的是一種說不清的令人多麼厭惡的死人的隊伍。他踏著血泊往前走。

  他突然停下。

  在他前面相隔幾步的地方,在那凹路裡屍山的盡頭,有一隻手在月光下的那堆人馬中伸出來。

  那只手的指頭上有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是個金戒指。

  那人彎下腰去,蹲了一會兒,到他重行立起時,那只手上已沒有戒指了。

  他並沒有真正立起來,他那形態好象一隻驚弓的野獸,背朝著死人堆,眼睛望著遠處,跪著,上身全部支在兩隻著地的食指上,頭伸出凹路邊,向外望。豺狗的四個爪子對某種行動是適合的。

  隨後,打定了主意,他才立起來。

  正在那時,他大吃一驚,他覺得有人從後面拖住他。

  他轉過去看,正是那只原來張開的手,現已合攏,抓住了他的衣邊。

  誠實的人一定受驚不小,這一個卻笑了起來。

  「啐,」他說,「幸好是個死人!我寧肯碰見鬼也不願碰見憲兵。」

  他正說著,那只手氣力已盡便丟開了他。死人的氣力是有限的。

  「怪事!」那賊又說,「這死人是活的嗎?讓我來看看。」

  他重新彎下腰去,搜著那人堆,把礙手腳的東西掀開,抓著那只手,把住他的胳膊,搬出頭,拖出身子,過一會兒,他把一個斷了氣的人,至少也是一個失了知覺的人,拖到凹路的黑影裡去了。那是鐵騎軍的一個軍官,並且是一個等級頗高的軍官,一條很寬的金肩章從鐵甲裡露出來,那軍官已經丟了鐵盔。他臉上血跡模糊,有一長條刀砍的傷口,此外,他不象有什麼折斷了的肢體,並且僥倖得很,假使此地也可能有僥倖的話,有些屍體在他上面交叉構成一個空隙,因而他沒有受壓。

  他眼睛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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