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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否認的方式(2)


  檢察官仍立著,他向庭長說:

  「庭長先生,這被告想裝癡狡賴,但是我們預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據他這種閃爍狡猾已極的抵賴,我們請求庭長和法庭再次傳訊犯人布萊衛、戈什巴依、舍尼傑和偵察員沙威,作最後一次的訊問,要他們證明這被告是否冉阿讓。」

  「我請檢察官先生注意,」庭長說,「偵察員沙威因為在鄰縣的縣城有公務,在作證以後便立刻離開了公堂,並且離開了本城。我們允許他走了。檢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師都表示同意的。」

  「這是對的,庭長先生,」檢察官接著說,「沙威君既不在這裡,我想應把他剛才在此地所說的話,向各位陪審員先生重述一遍。沙威是一個大家尊敬的人,為人剛毅、謹嚴、廉潔,擔任這種下層的重要任務非常稱職,這便是他在作證時留下的話:『我用不著什麼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質上的證據來揭破被告的偽供。我千真萬確地認識他。這個人不叫商馬第,他是從前一個非常狠毒、非常兇猛的名叫冉阿讓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滿被釋,我們認為是極端失當的。他因犯了大竊案受過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圖越獄,達五六次之多。除小瑞爾威竊案和別紅園竊案外,我還懷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裡犯過盜竊行為。當我在土倫當副監獄官時,我常看見他。我再說一遍,我千真萬確地認識他。』」

  這種精確無比的宣言,在聽眾和陪審團裡,看來已產生一種深刻的印象。檢察官念完以後,又堅請(沙威雖已不在)再次認真傳訊布萊衛、舍尼傑和戈什巴依三個證人。

  庭長把傳票交給一個執達吏,過一會,證人室的門開了。在一個警衛的保護下,執達吏把犯人布萊衛帶來了。聽眾半疑半信,心全跳著,好象大家僅共有一個靈魂。

  老犯人布萊衛穿件中央監獄的灰黑色褂子。布萊衛是個六十左右的人,面目象個企業主,神氣象流氓,有時是會有那種巧合的。他不斷幹壞事,以致身陷獄中,變成看守一類的東西,那些頭目都說:「這人想找機會討好。」到獄中佈道的神甫們也證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習慣。我們不該忘記這是復辟時代的事。

  「布萊衛,」庭長說,「您受過一種不名譽的刑罰,您不應當宣誓……」

  布萊衛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長接著說,「神恩允許的時候,即使是一個受過法律貶黜的人,他心裡也還可以留下一點愛名譽、愛平等的情感。在這緊急的時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情感。假使您心裡還有這樣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麼,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細想想,您的一句話,一方面可以斷送這個人,一方面也可以使法律發出光輝。這個時刻是莊嚴的,假使您認為先前說錯了,您還來得及收回您的話。被告,立起來。布萊衛,好好地望著這被告,回想您從前的事情,再憑您的靈魂和良心告訴我們,您是否確實認為這個人就是您從前監獄裡的朋友冉阿讓。」

  布萊衛望瞭望被告,又轉向法庭說:

  「是的,庭長先生。我第一個說他是冉阿讓,我現在還是這麼說。這個人是冉阿讓。一七九六年進土倫,一八一五年出來。我是後一年出來的。他現在的樣子象傻子,那麼,也許是年紀把他變傻了,在獄裡時他早已是那麼陰陽怪氣的。我的的確確認識他。」

  「您去坐下,」庭長說,「被告,站著不要動。」

  舍尼傑也被帶進來了,紅衣綠帽,一望便知是個終身苦役犯。他原在土倫監獄裡服刑。是為了這件案子才從獄中提出來的。他是個五十左右的人,矮小、敏捷、皺皮滿面,黃瘦、厚顏、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個身軀裡有種孱弱的病態,但目光裡卻有一種非常的力量。他獄裡的夥伴給了他一個綽號叫「日尼傑」①。

  ①「日尼傑」(JeCnieCDieu)和「舍尼傑」(Chenildieu)音相近。但卻有「我否認上帝」的意思。

  庭長向他說的話和他剛才向布萊衛說過的那些話,大致相同。他說他做過不名譽的事,已經喪失了宣誓的資格,舍尼傑在這時卻照舊抬起頭來,正正地望著觀眾。庭長教他集中思想,象先頭問布萊衛一樣,問他是否還認識被告。

  舍尼傑放聲大笑。

  「當然!我認識不認識他!我們吊在一根鏈子上有五年。

  你賭氣嗎,老朋友?」

  「您去坐下。」庭長說。

  執達吏領著戈什巴依來了。這個受著終身監禁的囚犯,和舍尼傑一樣,也是從獄中提出來的,也穿一件紅衣,他是盧爾德地方的鄉下人,比利牛斯山裡幾乎近於野人的人。他在山裡看守過牛羊,從牧人變成了強盜。和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蠻勁並不在他之下,而愚癡卻在他之上。世間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環境造成野獸,再由人類社會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這裡面的一個。

  庭長先說了些莊嚴動人的話,想感動他,又用先頭問那兩個人的話問他,是不是能毫無疑問地、毫不含胡地堅決認為自己認識這個立在他面前的人。

  「這是冉阿讓,」戈什巴依說,「我們還叫他做千斤頂,因為他氣力大。」

  這三個人的肯定,明明是誠懇的,憑良心說的,在聽眾中引起了一陣陣亂哄哄的耳語聲,每多一個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種哄動的聲音也就越強,越延長,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至於被告,他聽他們說著,面上露出驚訝的樣子,照控訴詞上說,這是他主要的自衛方法。第一個證人說完話時,他旁邊的法警聽見他咬緊牙齒低聲抱怨道:「好呀!有了一個了。」第二個說完時他又說,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幾乎帶著得意的神氣:

  「好!」第三個說完時他喊了出來:「真出色!」

  庭長問他:

  「被告,您聽見了。您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回答:

  「我說『真出色!』」

  聽眾中起了一片嘈雜的聲音,陪審團也幾乎受到影響。這人明明是斷送了。

  「執達吏,」庭長說,「教大家靜下來,我立刻要宣告辯論終結。」

  這時,庭長的左右有人動起來。大家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喊道:

  「布萊衛,舍尼傑,戈什巴依!看這邊。」

  聽見這聲音的人,寒毛全豎起來了,這聲音太淒慘駭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轉向那一方。一個坐在法官背後,優待席裡的旁聽者剛立起來,推開了法官席和律師席中間的那扇矮欄門,立到大廳的中間來了。庭長、檢察官、巴馬達波先生,其他二十個人,都認識他,齊聲喊道:

  「馬德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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