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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冉」怎樣能變成「商」(3)


  「呀!聖母,市長先生,事情不妙呵。假使那真是冉阿讓,那裡就有累犯罪。爬過一道牆,折斷一根樹枝,摸走幾個蘋果,這對小孩只是種頑皮的行動,對一個成人只是種小過失;對一個苦役犯卻是種罪了。私入人家和行竊的罪都有了,那已不是違警問題,而是高等法院的問題了。那不是幾天的羈押問題,而是終身苦役的問題了。並且還有那通煙囪孩子的事,我希望將來也能提出來。見鬼!有得鬧呢,不是嗎?當然,假使不是冉阿讓而是另外一個人。但是冉阿讓是個鬼頭鬼腦的東西。我也是從那一點看出他來的。假使是另外一個人,他一定會覺得這件事很棘手,一定會急躁,一定會大吵大鬧,熱鍋上的螞蟻哪得安頓,他決不會肯做冉阿讓,必然要東拉西扯。可是他,好象什麼也不懂,他說:『我是商馬第,我堅持我是商馬第!』他的神氣好象很驚訝,他裝傻,那樣自然妥當些。呵!那壞蛋真靈巧。不過不相干,各種證據都在。他已被四個人證實了,那老滑頭總得受處分。他已被押到阿拉斯高等法院。我要去作證。

  我已被指定了。」

  馬德蘭先生早已回到他的辦公桌上,重新拿著他的卷宗,斯斯文文地翻著,邊念邊寫,好象一個忙人,他轉身向著沙威:「夠了,沙威,我對這些瑣事不大感興趣。我們浪費了我們的時間,我們還有許多緊急公事。沙威,您立刻到聖索夫街去一趟,在那轉角地方有一個賣草的好大娘,叫畢索比。您到她家去,告訴她要她來控告那個馬車夫皮埃爾·什納龍,那人是個蠻漢,他幾乎壓死了那大娘和她的孩子。他理應受罰。您再到孟脫德尚比尼街,夏色雷先生家去一趟。他上訴說他鄰家的檐溝把雨水灌到他家,沖壞了他家的牆腳。過後,您去吉布街多利士寡婦家和加洛-白朗街勒波塞夫人家,去把別人向我檢舉的一些違警事件瞭解一下,作好報告送來。不過我給您辦的事太多了。您不是要離開此地嗎?您不是向我說過在八天或十天之內,您將為那件事去阿拉斯一趟嗎?……」

  「還得早一點走,市長先生。」

  「那麼,哪天走?」

  「我好象已向市長先生說過,那件案子明天開審,我今晚就得搭公共馬車走。」

  馬德蘭先生極其輕微的動了一下,旁人幾乎不能察覺。

  「這件案子得多少時間才能結束?」

  「至多一天。判決書至遲在明天晚上便可以公佈。但是我不打算等到公佈判決書,那是毫無問題的。我完成了證人的任務,便立刻回到此地來。」

  「那很好。」馬德蘭先生說。

  他做了一個手勢,叫沙威退去。

  沙威不走。

  「請原諒,市長先生。」他說。

  「還有什麼?」馬德蘭先生問。

  「市長先生,還剩下一件事,得重行提醒您。」

  「哪件事?」

  「就是我應當革職。」

  馬德蘭立起身來。

  「沙威,您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我欽佩您。您過分強調您的過失了。況且那種冒犯,也還是屬￿我個人的。沙威,您應當晉級,不應當降級。我的意見是您還得守住您的崗位。」

  沙威望著馬德蘭先生,在他那對天真的眸子裡,我們仿佛可以看見那種剛強、純潔、卻又不甚了了的神情。他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

  「市長先生,我不能同意。」

  「我再向您說一遍,」馬德蘭先生反駁,「這是我的事。」

  但是沙威只注意他個人意見,繼續說道:

  「至於說到過分強調,我一點也沒有過分強調。我是這樣理解的。我毫無根據地懷疑過您。這還不要緊。我們這些人原有權懷疑別人,雖然疑到上級是越權行為。但是不根據事實,起于一時的氣憤,存心報復,我便把您一個可敬的人,一個市長,一個長官,當作苦役犯告發了!這是嚴重的。非常嚴重的。我,一個法權機構中的警務人員,侮辱了您就是侮辱了法權。假使我的下屬做了我所做的這種事,我就會宣告他不稱職,並且革他的職。不對嗎?……哦,市長先生,還有一句話。我生平對人要求嚴格。對旁人要求嚴格,那是合理的。我做得對。現在,假使我對自己要求不嚴格,那麼,我以前所做的合理的事全變為不合理的了。難道我應當例外嗎?不應當,肯定不應當!我豈不成了只善於懲罰旁人,而不懲罰自己的人了!那樣我未免太可憐了!那些說『沙威這流氓』的人就會振振有詞了。市長先生,我不希望您以好心待我,當您把您的那種好心對待別人時,我已經夠苦了。我不喜歡那一套。放縱一個冒犯士紳的公娼,放縱一個冒犯市長的警務人員、一個冒犯上級的低級人員的這種好心,在我眼裡,只是惡劣的好心。社會腐敗,正是那種好心造成的。我的上帝!做好人容易,做正直的人才難呢。哼!假使您是我從前猜想的那個人,我決不會以好心待您!會有您受的!市長先生,我應當以待人之道待我自己。當我鎮壓破壞分子,當我嚴懲匪徒,我常對自己說:『你,假使你出岔子,萬一我逮住了你的錯處,你就得小心!』現在我出了岔子,我逮住了自己的過錯,活該!來吧,開除,斥退,革職!全好。我有兩條胳膊,我可以種地,我無所謂。市長先生,為了整飭紀律,應當作個榜樣。我要求乾脆革了偵察員沙威的職。」

  那些話全是用一種謙卑、頹喪、自負、自信的口吻說出來的,這給了那個誠實的怪人一種說不出的奇特、偉大的氣概。

  「我們將來再談吧。」馬德蘭先生說。

  他把手伸給他。

  沙威退縮,並用一種粗野的聲音說:

  「請您原諒,市長先生,這使不得。一個市長不應當和奸細握手。」

  他從齒縫中發出聲來說:

  「奸細,是呀,我濫用警權,我已只是個奸細了。」

  於是他深深行了個禮,向著門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來,兩眼始終朝下:

  「市長先生,」他說,「在別人來接替我以前,我還是負責的。」

  他出去了。馬德蘭先生心旌搖曳,聽著他那種穩重堅定的步伐在長廊的石板上越去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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