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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不,」佩姬嚴正地說。「我不是的。」她把門關上,然後又走回到醫生更衣室。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狠狠吸口氣,然後走進去。裡面的談話一下子停了下來。

  其中一位醫生說:「對不起,小姐,這間屋子是醫生用的。」

  「我是醫生。」佩姬說。

  他們轉過身去面面相覷。「噢?不過,嗯……歡迎。」

  「謝謝你們。」她遲疑片刻,然後走到一個空衣箱前。人們看著她把醫院的工作服放進衣箱。她朝男人們那邊望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慢慢地解開上衣的扣子。

  醫生們都傻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有一位開腔道:「也許我們應該——嗯——讓這位小婦人單獨呆著,先生們。」

  小婦人!「謝謝你們。」佩姬說道。她就站在那兒等著,醫生們換好衣服離開了房問。我難道以後每天都得經過這麼一場嗎?她不知道。

  醫院查房時有一種永不變動的傳統形式。主治醫生總是走在前邊,後頭跟的是高級住院醫生,然後是見習住院醫生,殿后的是一、兩位醫學院學生。給佩姬分派的主治醫生是威廉·拉德納大夫。佩姬和其他5名見習住院醫生在門廳裡集合,等著與他會面。

  小組裡有一位華人醫生。他向佩姬伸出手。「湯姆·張,」他說。「我想你和我一樣緊張吧。」

  佩姬立刻就喜歡上他了。

  一個男人朝他們走過來。「早晨好,」他說道。「我是拉德納醫生。」他說話聲音柔和,藍色眼睛裡閃著火花。每位見習住院醫生做了自我介紹。

  「這是你們第一天查房。我要求你們仔細注意你們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但是同時,重要的是要表現得放鬆。」

  佩姬腦子裡記下了。仔細注意,但要表現得放鬆。

  「如果病人見到你神情緊張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緊張起來。他們也許就會以為他們將死於你不願告訴他們的某種疾病。」

  不要讓病人緊張。

  「記住,從現在起,你們將對別人的生命承擔起責任來。」

  現在就對別人的生命負責。噢,我的上帝啊!

  拉德納大夫越往下說,佩姬就變得越緊張,等他說完了,佩姬的自信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對此還沒做好準備!她心裡在想。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麼。是誰說的我能當名醫生?要是弄出人命來,我該怎麼辦啊?

  拉德納醫生繼續說道,「我希望看到你們給每個病人做的詳細記錄——化驗結果、血液、電解液,每一樣東西都要,清楚了嗎?」

  然後是大家齊聲低低的回答,「是的,大夫。」

  「這兒每次總有三四十個病人動手術。你們的職責就是設法保證為他們把一切都組織妥當。我們現在開始上午的查房。下午我們還要再同樣查一次。」

  醫學院的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輕鬆容易。佩姬回想著她在那兒呆過的4年時光。統共150名學生中只有15個是女生。她永遠忘不了第一天上人體解剖課的情形。學生們走進一間鋪著白色瓷磚的大房間,裡面排列著20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蓋著一張黃色的被單。每張桌子旁邊站著5名學生。

  教授發話道,「好吧,請把被單掀開。」就在那兒,映入眼簾的是佩姬見到的第一具供解剖用的屍體。她原來還擔心自己會暈過去或者嘔吐出來,而此刻她卻感到異乎尋常的冷靜。屍體經過防腐處理,所以看上去讓人覺得他與真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剛開始的時候,學生們在解剖實驗室裡默不作聲,而且頗有敬畏之意。但是讓佩姬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不出一個星期,他們就能一邊用刀切著割著挖著,一邊啃三明治,並且嘴裡還開著粗俗的玩笑。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形式,一種對他們自己的必死性的抗爭吧。他們給這些屍首起名字,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待這些屍首。佩姬強迫自己也像其他學生一樣不在意地行事,但是覺得很難。她看著她正在解剖的屍體,心裡就想:躺在這兒的這個男人有自己的家和家人。他每天去辦公室上班,每年他都和自己的妻兒外出度假一次。他也許喜歡體育,愛看電影和話劇,他笑,他哭,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長大,分享他們的歡樂,分擔他們的哀痛,他曾有過巨大而美妙的夢想。我希望他一切都夢已成真。一陣既苦又甜的悲傷籠罩著她,因為逝者已去,而她還活著。

  後來,即使對佩姬而言,解剖也變成了一種例行公事。打開胸膛,檢查肋骨,肺、心包、靜脈、動脈,還有神經。

  在醫學院的頭兩年裡,大量時間都花在學生們稱為器官背誦的長長的單子上。首先是顱神經、嗅覺神經、視神經、眼球運動神經、滑車與三叉神經、展神經、面部神經、聽神經、吞咽神經、迷走神經、脊柱神經、還有舌下神經。

  醫學院的後兩年更有意思些,課程中有內科學、外科學、兒科學和產科學,還要在當地的醫院裡實習。我記得那時……佩姬正在想著。

  「泰勒大夫……」高級住院醫生正盯著她看。

  佩姬一驚,然後還過神來。別人都已經走到過道中間一半的地方了。

  「來啦,」她急急地應道。

  查房的第一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病房。房內順牆排著兩列床位,每張床邊有一個小床頭櫃。佩姬原來以為床與床之間會用小簾幕隔開,可是這裡沒有任何要隱瞞他人的東西。

  第一位病人是個上了年紀的淺膚色的男人。他睡得很香,但呼吸吃力。拉德納大夫走到床腳,看了看掛在那兒的病情記錄表,然後走到病人身旁,輕輕地碰碰他的肩膀。「波特先生?」

  病人睜開眼睛。「嗯?」

  「早上好。我是拉德納醫生。我正在查看你的情況。你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

  「有沒有那兒疼啊?」

  「是的,我胸部疼。」

  「讓我看看。」

  他檢查完畢後對病人說,「你的情況很好。我叫護士給你一點藥止疼。」

  「謝謝,大夫。」

  「我們今天下午還要過來看你。」

  他們離開這張床。拉德納大夫轉身對見習住院醫生們說,「記住,永遠只問病人那些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這樣病人就不會感到累。要消除病人的疑慮,使他們確信自己的病情正在好轉。我要求你們研究他的病情記錄表,並且做好筆記。我們今天下午還要回過頭來查看他的病情。對每位病人的情況都要做連續的記錄,他的主訴,目前病況,既往病況,家族病史和社會病史。他是否喝酒、是否抽煙,等等。我們下次再查房時,我希望見到每個病人病情進展的報告。」

  他們走到下一個病人的床邊,這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

  「早上好,羅林斯先生。」

  「早上好,大夫。」

  「你今天早上覺得好點嗎?」

  「不怎麼好。我昨天夜裡起來好多次。我的肚子疼。」

  拉德納轉身問高級住院醫生:「腸鏡檢查什麼結果?」

  「沒有任何有病的跡象。」

  「給他做鋇灌腸,腸的上部,立刻就做。」

  高級住院醫生做了記錄。

  站在佩姬身旁的見習醫生對她耳語說:「我想你知道『立刻就做』是什麼意思。那是說,『搖搖那個傻瓜,寶貝兒』!」

  拉德納聽到了:「『立刻就做』出自拉丁語,是馬上、立即的意思。」

  往後的日子裡,佩姬將會常常聽到這個詞。

  下一個病人是位老年婦女,剛剛作過分流手術。

  「早晨好,特克爾夫人。」

  「你們打算把我在這兒扣到什麼時候?」

  「不會很久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他們又走向下一個病人。

  這種例行公事翻來覆去多少次,一上午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們一共巡查了30位病人。每查看完一位病人後,見習住院醫生們就發了瘋一樣忙不迭地走筆疾書,默默祈求事後他們自己能辨認這些潦草的字跡。

  有位病人讓佩姬覺得是個謎。她看上去似乎健康無比。

  當他們從這個病人床邊離開時,佩姬問:「她得的是什麼病?」

  拉德納大夫歎了口氣。「她什麼病也沒有。她是個病癡。對你們中間那些記不住醫學院學業的人來說,病癡就是『滾出我的急救室』的首字母縮寫詞。病癡就是那種喜歡生病的人。這是他們的嗜好。光去年一年,我就接受她住了六趟醫院。」

  他們走向最後一位病人,一位處於昏迷狀態,正戴著氧氣面罩的老年婦女。

  「她得的是大面積心肌梗塞,」拉德納大夫向見習醫生們解釋說。「她已經昏迷6個星期了。她的脈搏、呼吸、血壓、體溫都在急劇衰竭。我們已經盡了努力,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今天下午我們就終止治療。」

  佩姬驚恐地看著他。「終止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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